番外：鹅卵石

花卉市场里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那幅三口之家的温暖画面，被妥帖地安放在记忆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蒙上了时间的微尘。它不再引起任何波澜，只是成为了我对陈烬其人所知的一部分——一个拥有了平凡幸福的、遥远的故人。

我的生活沿着既定的轨迹平稳滑行。阳台上的狼尾蕨长势良好，新的枝叶蜷曲着探出，带着勃勃生机。图书工作室的工作让我感到安心，与文字相伴，时间过得很快，也很静。

又是一个加班的夜晚，我整理完最后一份书稿档案，准备离开。行政小妹抱进来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嘟囔着：“晰姐，这是之前离职的刘老师留下的，说是些不要的旧资料，你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没有我就处理掉了。”

我随手翻开。大多是过期的行业期刊，一些打印的参考资料，还有几本厚厚的、页脚卷起的笔记本。我本想直接让她扔掉，指尖却在一本墨绿色封皮的笔记本上顿住。那封皮很旧，颜色黯淡，右下角有一个模糊的、用银色墨水绘制的抽象图案，像是一片扭曲的星空。

这个图案，我见过。在很多年前，陈烬那些涂满草稿和构图的速写本上。

鬼使神差地，我留下了这本子，将其他的推给了行政小妹。“这个我看看，其他的处理掉吧。”

回到公寓，泡了杯热茶，我才在灯下翻开这本笔记。里面不是预想中的工作记录，而是密密麻麻的手写文字，是刘老师犀利而独到的书评草稿和阅读随笔。我一页页翻过去，直到接近末尾，几张对折的、质地不同的纸张滑落出来。

不是刘老师的笔迹。

第一张是便签纸，上面是打印的字迹：「它们属于你。如何处理，你决定。」是当初随记忆芯片一起送来的那张。

第二张，是一幅铅笔速写。画的是阳台的一角，那盆狼尾蕨，枝叶舒展的姿态被捕捉得十分传神。画作的视角，明显是从对面楼的某个窗口望过来。画的右下角，有一个极小的、熟悉的日期缩写，就在我搬来新家后不久。

第三张，是一张对折的、质地厚实的水彩纸。展开的瞬间，我呼吸微窒。

画上是我的背影。

不同于拍卖那幅油画的暴烈抽象，也不同于素描的温柔凝视。这幅水彩里的我，穿着寻常的家居服，正踮着脚，试图将一幅画挂到客厅的墙上——正是那幅他送来的素描。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给我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整个画面色调温暖、柔和，笔触细腻而克制，充满了……一种安静的、旁观者的珍视。

没有署名，只有右下角那个同样的、微小的日期。

我拿着这三张纸，在灯下坐了许久。

便签，速写，水彩。

他遵守了“不再相逢”的诺言，却在我不知道的角落，用他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场漫长而沉默的告别。

不是打扰，不是祈求。只是一种确认，确认那片废墟之上，新的生命正在萌芽。确认那个他曾见证其“破碎”的女孩，终于重新找到了安置自己的方式。

而我悬挂素描的那个下午，原来也曾落入另一双眼中，被如此轻柔地描绘。

没有愤怒，没有不安，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心里涌起的，是一种非常轻微的、恍然般的触动，像夜深人静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钟鸣，你知道它存在，却并不与你相关。

我将三张纸重新对折，夹回了那本墨绿色的笔记本里。然后，我将笔记本放进了书架最高一层，与其他不再翻阅的旧书并列。

他不会再来。

我也不会再去寻找。

有些故事，不需要结局，只需要一个像鹅卵石般沉默的句点。

窗外，夜凉如水，远山隐没在沉沉的黑暗里，只有零星灯火，如常闪烁。

山高水长，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