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搬铺
黄昏的光线像是掺了陈年的污血,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吝啬地泼洒进来,在坑洼的泥地上留下斑驳的暗影。空气里熬煮着草药苦涩的根茎气,混合着老人身上那股日渐浓郁的、如同朽木空心般的衰败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爷爷的喉咙里卡着一口咽不下也吐不出的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像呼吸,更像是一个破损的泉眼在泥沼深处绝望地冒着泡。他的眼睛半睁着,浑浊的瞳仁定定地望着黑黢黢的房梁,仿佛那里正上演着某种唯有他能窥见的戏码。
“时辰要到了,不能让他背着炕走,得搬铺了。”李爷爷的声音干涩得像两片砂纸在摩擦。他佝偻着身子,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在昏暗里,他那双眼睛却异常地亮,闪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父亲和叔伯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默然行动起来。他们没有去搬常用的高粱秆或谷草——李爷爷特意吩咐过,这次得用老宅后院那棵枯死了三年的槐树木板。木板是现劈的,茬口崭新,却散发着一股阴冷的、如同墓穴深处渗出的寒气。他们就在堂屋正中央,对着那扇唯一能透进些许天光的大门,搭起了一个离地约莫三尺的“铺”。
就在他们将爷爷那轻得骇人的身躯从尚有余温的土炕上抬起的瞬间——
“噗嗤……”
一声悠长、湿漉的泄气声,伴随着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腐臭,猛地从爷爷下身窜出,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那气味不像寻常排泄物,更像是在不见天日的淤泥里沤了千百年的死物突然见了光。紧接着,一层油亮而冰凉的粘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爷爷苍白的皮肤下渗出,浸湿了身下的薄褥。
“净肠屎,卸尸汗……好,卸得干净,才好上路。”李爷爷凑得很近,几乎贴着爷爷的耳廓低语,那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仿佛在验收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
母亲和姑姑们端来的热水,冒着虚浮的白气。她们用惨白的毛巾,沉默而迅速地擦拭着爷爷的身体。毛巾掠过之处,皮肤呈现出一种僵冷的、蜡像般的光泽。轮到穿寿衣了。那是一件早已备好的深蓝色绸布长衫,触手冰滑,仿佛蛇蜕。母亲哆嗦着想去拿爷爷常穿的那件旧中山装,却被李爷爷一个凌厉的眼神钉在原地。
“规矩不能乱!”他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冰锥,“缎子?想‘断子’吗?皮毛?想他下辈子投生成任人宰剥的牲口吗?!”
深蓝的绸布裹住了爷爷干瘪的躯体,宽大的袖口空荡荡地垂着。他被几条厚厚的旧棉被紧紧捆扎在冰冷的槐木板上,最后,一床崭新得刺目、印着模糊不清的暗红色符咒纹样的被子,被李爷爷亲手拉起,严严实实地盖过了头顶。
那一刻,屋外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湮灭。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从各个角落蠕动而出,吞噬了整个堂屋。
李爷爷站在灵床前,面向大门。他并没有看被子下的爷爷,而是死死盯着门外浓稠的夜色,用一种非哭非唱、扭曲到变调的嗓音,尖锐地念诵起来:
“房大好——出——丧——!”
“门大好——撵——殃——!”
“百年死一口,永不出少亡——!”
那声音不像祝福,更像是一种恶毒的诅咒,又或是一道针对某种看不见的存在,所下达的、不容违抗的驱逐令。
我死死盯着那被被子覆盖的人形轮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一股无端的恐惧攫住了我,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因为这整套仪式里透出的、一种精心计算的、近乎……防备 的意味。仿佛我们不是在送别一位亲人,而是在合力将什么东西,也许是爷爷的灵魂,也许是什么更可怕的东西,牢牢地封锁在那冰冷的槐木与咒文之下。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古老的规矩,并非源于愚昧。它们是无数代人用难以想象的代价,换来的、与不可知世界相处的脆弱边界。
而爷爷这场严格到刻板的“搬铺”,恰恰是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就已经悄然撕开了这条边界的第一道裂缝。那些弥漫的恶臭、冰凉的粘汗、槐木的寒气、以及被咒文绷紧的空气……都是征兆。
只是当时,无人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