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殓
那场与“河泥缠”的惊心角力过后,堂屋陷入一种精疲力竭的死寂。爷爷静静地躺在槐木灵床上,再无一丝声息,仿佛之前所有的挣扎与异响都不过是集体的一场噩梦。唯有他额头上那撮漆黑粘稠、散发着河底淤泥腥气的符灰,以及门槛内黑陶碗底若有若无的阴湿,顽固地证明着方才发生的、超越常理的一切。
李爷爷喘匀了气,用袖子抹去额头的冷汗,眼神里的惊悸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取代。他示意家人可以开始“小殓”了——这是送亡人上路的第二道程序,为最终的离别整饰容颜,填充象征性的“行囊”。
空气依旧凝重,但那股盘旋不散的戾气似乎暂时被压制了下去。母亲和姑姑们端来了新的温水,这一次,她们的动作更加轻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谨慎,为爷爷擦拭身体,洗去那层“卸尸汗”留下的粘腻,也仿佛要洗去刚才那场无形争斗留下的污浊气息。
沐浴更衣毕,爷爷换上了一套早已备好的、用料讲究的深色寿衣,脸上僵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但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青灰。
接下来,便是放入“压口钱”。
父亲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用红线系着的、磨得光滑的乾隆通宝。这枚铜钱与李爷爷占卜用的不同,它承载着对亡者来世的祈愿。然而,就在父亲准备将压口钱放入爷爷口中时,他的手僵住了。
爷爷的嘴唇并未完全闭合,一道细微的缝隙透着暗色,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已经失去了所有神采,却依旧半睁着,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那不是安详,也不是痛苦,更像是一种……凝固的注视,仿佛在生命最后的瞬间,看到了某种永恒冻结在眼底的景象。
“这……这合不拢啊……”父亲的声音带着惶恐,看向李爷爷。
李爷爷蹒跚走近,俯身仔细看了看爷爷的脸,特别是那双半睁的眼。他的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但这次没有之前的凌厉,只有一种见惯了的、混合着无奈与警惕的复杂情绪。
“口眼不闭,是心里还有事未了,或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惊了魂。”他低声道,“这时候硬放压口钱,万一滑进去,下辈子怕是难逃聋哑之灾。”
他转身,对母亲示意:“去,蒸个‘镇魂饽饽’来,要新麦的,拳头大就好。”
母亲不敢怠慢,连忙去厨房生火。很快,一个热气腾腾、白胖暄软的馒头被端了上来。李爷爷接过馒头,并没有立刻使用,而是用指尖在那雪白的馒头顶上,飞快地虚画了一个简单的符文,然后才将其递给我父亲。
“垫在下巴底下,托住。”李爷爷指挥着。
父亲依言,将那微烫的馒头小心翼翼地垫在爷爷冰冷僵硬的下颌与脖颈之间。说来也怪,那馒头似乎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支撑。在它接触皮肤后不久,爷爷半张的嘴唇,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但确实地逐渐合拢了。更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半睁的、凝固着诡异神情的双眼,眼睑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温柔抚过,一点点,一点点地,最终完全闭合。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却比之前任何激烈的场面都更让人脊背发凉。这不像自然的生理变化,更像是一种……强制性的安抚与封印。
“好了,”李爷爷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现在可以放了。”
父亲这才屏住呼吸,将系着红线的压口钱,轻轻放入爷爷已然合拢的口中,并将红线另一端轻轻搭在寿衣的衣襟上。压口钱,传说能让亡者在阎王殿前缄口不言,免受阴司刑罚;也寓意着将阳世的财富与福气含入口中,泽被后世子孙。这枚小小的铜钱,此刻承载着生者混合着恐惧与祈愿的复杂心情。
做完这一切,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爷爷那双自然垂落、搭在身体两侧的手上。爷爷生前是个木匠,一双巧手打磨过无数木料,却也因常年劳作,指节粗大,布满老茧。但此刻,需要关注的并非这些。
李爷爷沉默地走到爷爷的遗骸边,目光落在那一双手上,仿佛在审视一件与爷爷本身无关的器物。他看了许久,才缓缓从包袱里取出一块颜色极为鲜艳、甚至有些刺目的大红布。那红色,在这种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且不祥。
“老爷子这辈子,除了木匠活,早年为了生计,也帮村里杀过猪,沾过不少血腥。”李爷爷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杀生害命的业障,活着的时候不觉得,死了,到了那边,那些被他宰杀过的畜生魂灵,会来寻仇,第一个咬的就是这双握屠刀的手。”
他顿了顿,开始用那块红布,仔细地、一层层地将爷爷的双手包裹起来。动作熟练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古老的仪式。红布最终将爷爷的双手完全覆盖,包裹得严严实实,并在手腕处紧紧系好,打成了一个复杂的结。
包裹完成后的样子,异常诡异——那双被厚重红布包裹的手,失去了原有的形状,臃肿而僵硬,看上去……极不自然,竟真有了几分像是被齐腕斩断后、随意包扎起来的残肢。
“这样,那些畜生魂就认不出了。”李爷爷轻声解释,像是在安慰活人,又像是在告诫无形的存在,“只当是一双废了的手,免得在黄泉路上,还要受撕咬之苦。”
同样的道理,若亡者是接生婆,据说也会有未能成活的婴灵怨其手艺不精,前来纠缠,故也需用红布包手,伪装成“无用”之人,以求平安过渡。
小殓的仪式,就在这片鲜艳欲滴的红色包裹中,悄然完成。
压口钱镇住了可能泄密的唇舌,红布伪装了可能引来报复的双手。一切似乎都被安排得妥帖而周密,充满了生者对于未知世界的想象、恐惧与笨拙的应对。
堂屋内,油灯依旧昏黄,灵床依旧冰冷。爷爷静静地躺着,口中含着通往“富贵”或“沉默”的铜钱,双手被伪装成“残废”的模样,仿佛一个被精心装扮后、即将送往另一个神秘国度的、充满禁忌的礼物。
然而,那双被红布紧紧包裹的手,在摇曳的灯影下,其轮廓似乎偶尔会产生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扭曲,仿佛里面的手指,并未完全安分……
而那枚含在口中的压口钱,在无人察觉的黑暗里,系着的红线,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