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岗衣裤
岁头纸在门外晨雾中幽幽飘荡,像一道为阴阳两界所立的、苍白而沉默的碑。前来吊唁的乡邻脚步声窸窣,低语声如同蚊蚋,他们带来人间的气息,却丝毫冲不淡堂屋内那源自幽冥的、渗入砖缝木隙的寒意。这寒意并非单纯的低温,它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缠绕在人的皮肤上,缓慢地汲取着活人的暖意。
灵床前,长明灯的火苗笔直向上,仿佛一根绷紧的、通往未知之处的丝线。香烟缭绕,却不再安详,那盘旋的青烟在空中扭曲出各种难以言喻的形状,时而如窥探的人脸,时而如挣扎的指爪,最终才不甘地消散在屋梁的阴影里。李爷爷站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他的脸半明半暗,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似乎能剖开现实的帷幕,看到其后涌动的东西。
他将父亲唤至身前,并未立刻言语,而是先从那个陪伴他多年、油渍与香火气浸透了的蓝布包袱里,取出了准备制作“过岗裤”的布料。那并非寻常市集上所见的棉布。白布是那种未经漂洗的本白,带着棉籽壳的微小残渣和织物原始的粗粝感,颜色接近陈旧骨骼的苍白;黑布则浓重得如同凝固的午夜,几乎不反光,细看之下,布料的纹理深处似乎还夹杂着几丝极细的、暗红色的絮状物,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某种植物不该有的纤维。
“时候到了,‘过岗裤’不能等。”李爷爷的声音沙哑,仿佛声带裹满了灰尘,“黄泉路上有关卡,名唤‘恶狗岭’、‘金鸡山’,但那都是明处的艰难。真正凶险的,是那些游荡在路途阴影里、无祠无庙、不受香火的幽冥野鬼,其中最是贪婪暴戾的,叫做‘睚魈’。它们嗅得新死魂灵的气息,便如蝇见血,穷追不舍,以撕扯吞噬魂灵为乐。”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母亲取来针线。那针,是一根三寸有余、早已磨得发亮的粗铁针,针尖在昏黄光线下闪烁着冷硬的寒光。线,则是两卷——一卷是普通的白棉线,另一卷却是泛着黯淡哑光的黑线,仔细看去,那黑线似乎是由几股极细的头发与某种植物纤维混合搓捻而成。
李爷爷亲自动手裁剪。剪刀刃口划过那特殊的黑白布料时,发出的声音并非“咔嚓”的利落,而是某种沉闷的、类似于撕裂潮湿皮革的“嗤啦”声,让人牙酸。两条裤腿被裁出,一条纯白,一条纯黑,它们被平放在铺了黄纸的桌面上,静静地躺着,却仿佛自有生命般,隐隐散发出一种不协调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气息。
真正的缝制,更像是一场隐秘的法事。李爷爷净了手,甚至对着空气默默祝祷了几句,才拿起针线。他先缝制那条白布裤腿,用的是正针平缝,针脚细密匀称,蕴含着一种为亡者祈求平稳的愿力。然而,当他换手拿起黑布裤腿和那卷诡异的黑线时,整个人的气息都为之一变。他的背脊微微弓起,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口中开始含混不清地念诵起另一种音调古怪、充满了拗口音节的咒语。下针时,他用的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反针藏线法,针尖从布料背面穿出,线头全部暴露在外,形成的针脚粗犷、扭曲、杂乱无章,如同某种疯狂异教的符文,又像是孩童漫无目的的涂鸦,充满了混乱与悖逆的力量。
一腿正针,象征着阳世的秩序与规整,试图为亡魂保留一丝人间的体面;一腿反针,则是对阴间混乱法则的模仿与利用,旨在以其之道还施彼身。两种截然相反的“力”被强行缝合在一起,使得这条尚未完成的裤子,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姿态,仿佛它在抗拒被制造出来,又或者,它天生就该是如此怪诞的模样。
缝合裤腿只是第一步。李爷爷又取来更粗的麻绳——那麻绳似乎用某种暗红色的液体浸泡过,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铁锈与草药混合的腥气。他用这麻绳,开始处理裤脚。不是简单的缝合,而是用一种复杂的手法,将两个裤脚死死地、一圈又一圈地捆扎、封死,最后打上的是一个看似杂乱、实则内含玄机的“鬼结”。结成的疙瘩黝黑发亮,像一只沉睡的蜘蛛,又像一只紧闭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睚魈这东西,”李爷爷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将裤子提溜起来,那裤子因材质和针法的差异,自行扭曲盘绕,黑白对比刺目,裤脚封死,宛如一条被抽去脊骨、充满怨毒的双头蛇,“贪婪成性,又蠢笨如猪。它们见了这裤子,必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会争先恐后地去抢。可这裤子,一正一反,它们寻不着裤口,穿不进去;这裤脚,被‘锁阴结’封死,它们扯不断,解不开。就让它们在那里争抢、撕扯、耗费时辰吧。亡魂趁此机会,或可逃过一劫。”
这过岗裤,是一件充满了狡黠恶意与绝望智慧的欺诈造物。它不仅是道具,更像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针对特定目标的陷阱。它将生者对亡魂的庇佑意愿,与对幽冥恶物的深刻恐惧和诅咒,紧密地编织在了一起。
父亲看着这条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裤子,感到一阵阵反胃。他仿佛已经看到,在阴风呼啸、迷雾永驻的黄泉歧路上,爷爷虚弱茫然的魂影在踉跄奔逃,身后是形态扭曲、发出嗜血咆哮的“睚魈”群,它们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幽光。危急关头,爷爷掷出这条扭曲的裤子,群鬼果然被其怪异的气息吸引,一拥而上,却因穿不上、扯不烂而陷入疯狂的內斗与嘶吼……那画面,没有丝毫滑稽,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源于生命最终归宿的悲恸与荒诞。
李爷爷将过岗裤仔细折叠,准备放入祭品堆。然而,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那黑布裤腿的瞬间,他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了一下。他的眉头死死拧紧,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指尖——那里,竟然凭空多了一缕阴冷的湿气,仿佛刚刚触摸过深埋地底的寒冰。
几乎同时,灵床之下,那盏一直稳定燃烧的豆油灯,火苗骤然发生了异变!它不再是温和的昏黄色,而是猛地拉长、窜高,颜色转变为一种诡异的、如同坟地鬼火的幽绿色,并且开始毫无规律地疯狂摇曳,将整个堂屋映照得一片光怪陆离,墙壁上所有的影子都在张牙舞爪,仿佛随时会脱离束缚扑将下来!
“呜——!”
一阵极其微弱、却尖锐得能刺破耳膜的鬼哭之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又仿佛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震颤!这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饥饿感,来得突然,去得也突兀,仅仅持续了一刹那,便消失了,留下的是更加浓重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李爷爷脸色剧变,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视整个堂屋,最后死死钉在那条刚刚制成的过岗裤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悸与……一丝了然。
“它……它们已经‘闻’到味道了……”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不再是之前那种掌控一切的沉稳,“这裤子……这东西……还没上路,就已经把‘睚魈’……给引来了!”
他话音未落,那条被折叠好的过岗裤,其中那条黑布裤腿的缝合处,几道用反针缝制的、扭曲的针脚,在幽绿色的灯火下,似乎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如同细小的黑色蜈蚣,在短暂地活动着关节。
生者以为精心设计的骗局,或许在另一个维度的存在眼中,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提前暴露了行踪的闹剧。
这条过岗裤,不再是单纯的护身符。
它更像是一个信标,一个诱饵。
一个……已经激活的、不祥的诅咒之物。
堂屋内,那幽绿色的灯火依旧在不安地跳动,将那条扭曲的裤子投影在墙壁上,那影子庞大、狰狞,仿佛一头匍匐在地、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恐怖怪兽。而门槛之外,悬挂的岁头纸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飘动,僵硬地垂落,如同吊唁的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