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盘缠
“脱魂”仪式的激烈反抗犹在眼前，法器损毁的刺耳声响仍在耳畔回荡。灵棚之内，那口黑棺如同一个躁动不安的火山口，墨线焦黑，八卦镜碎裂，弥漫的怨毒几乎凝成实质。李爷爷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脱魂’已毕，需即刻‘送盘缠’！此为黄泉路上最后一程的资粮，亦是……最后一次尝试，送他上路！”
“送盘缠”，即在亡魂认知自身已逝后，由亲人将其在阴间所需的一切——牛马座驾、金银财宝、乃至现代生活的楼车电器（以纸活代替）——焚化送达，使其在冥府不至贫苦，安心前往西方。然而，在此刻这煞气冲天、邪祟显形的境地下，这丰厚的“盘缠”，更像是一场与虎谋皮的豪赌，试图用“财帛”安抚那棺中愈发凶戾的存在。
仪式队伍再次组织起来。依旧由那位年长的叔公拎灯提壶在前引路，只是那马灯的光晕比之前更加暗淡不稳。长子——我的父亲，虽几近虚脱，却不得不再次肩负起最核心的角色。他肩扛那杆邪异震颤的引魂幡，手捧冰冷的亡命牌，另有两人左右搀扶着他几乎无法站立的身体。而这一次，他无需再用笤帚托着岁头纸，那束纸另有用途。
队伍之后，是浩浩荡荡的纸活：纸牛昂首（因爷爷为男性，故不用马），牛背上倒搭着一条爷爷生前常穿的旧裤子，裤脚用麻绳扎紧，里面塞满了金灿灿的纸元宝（金馃子）；摇钱树、聚宝盆、金银库、百宝箱层层叠叠；更有纸扎的楼房、冰箱、彩电、汽车，光怪陆离，将阳世的奢望延伸至阴间。此外，还有大量的香烛纸钱，以及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子——用以在必要时“开辟”道路，震慑邪祟。所有戴孝之人，皆神情肃穆而恐惧，紧随其后。
队伍沉默地出发，哭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更加干涩、绝望，仿佛预感到此行凶多吉少。目的地，依旧是村西南口那处被污秽的旧庙址旁，昨日临时立起的“咒庙”之前。
到达之时，夜幕已彻底降临。荒野之上，唯有叔公手中那盏摇曳的马灯，以及队伍携带的众多纸活，在黑暗中勾勒出诡异而庞大的轮廓。那五块青砖垒砌的“咒庙”，在夜色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墓碑。
无需多言，队伍围绕着这小小的砖庙，开始绕行。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面上，也踏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爹——！上了瑶池路，走光明大道啊——！”绕行时，众人齐声高喊，声音在旷野中传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祈求。
绕行完毕，李爷爷亲自指挥，将那头驮着“金裤”的纸牛，头朝西南，放置在砖庙正前方。接着，他示意父亲。
父亲被人搀扶着，再次站到了带来的长凳上。他接过那根熟悉的扁担，将扁担的一端，死死指向西南方的黑暗，用尽肺腑中最后一丝气力，嘶声呼喊：
“爹——！上瑶池路走光明大道啊——！”
“爹——！上瑶池路走光明大道啊——！”
“爹——！上瑶池路走光明大道啊——！”
三声呼喊，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绝望，仿佛要将灵魂也呕出来。声音在夜空中飘荡，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挡，传不出多远便消散殆尽。
呼喊方歇，李爷爷立刻进行下一项关键仪式。他命人取来那把拴着“岁头纸”的笤帚，将其从父亲身边取下，放置在纸牛身旁。又让一位姑姑（爷爷的女儿）端来一个爷爷生前用过的旧脸盆，里面放着毛巾、镜子和木梳。
姑姑颤抖着，将脸盆和那块冰冷的亡命牌放在笤帚边上。然后，她拿起毛巾，搭在笤帚的中间杆上，一手举起镜子，一手拿起木梳，开始对着那笤帚（象征性地代表亡魂）梳头洗脸。
她一边做着这些动作，一边带着哭腔，呼唤着：“爹……闺女给您梳头洗脸了……”同时，李爷爷在一旁，用低沉而快速的语调，再次念诵“洗脸咒”：
“老亡人你要听真，
给你洗脸水尚温。
梳头洗脸净了面，
西方大道不涨身。
魂归极乐仙班入，
留下真身旺子孙。”
咒语声中，姑姑手中的木梳刚碰到笤帚杆，那笤帚竟猛地向上弹动了一下！而她手中的镜子，镜面之内映出的不是她的脸，也不是夜空，而是一片翻滚的、浑浊的黑暗，仿佛连通着某个可怕的空间！她吓得惊叫一声，镜子差点脱手。
“稳住！继续！”李爷爷厉声喝道，额角青筋暴起。
仪式在极度恐惧中勉强完成。最后，李爷爷亲手解下拴在笤帚上的“岁头纸”，将其与亡命牌、路引（如有）、以及那个象征爷爷衣物的“金裤”包袱，连同所有堆积如山的纸活——纸牛、摇钱树、聚宝盆、楼房汽车……全部堆放在一起。
他划燃火柴，扔了进去。
“轰——！”
火焰瞬间冲天而起！不同于以往，这次的火光是一种极其耀眼的、近乎纯白的颜色，散发出难以想象的高温，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纸活在火焰中疯狂卷曲、融化，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然而，在这看似“纯净”的烈焰中，异变发生了！
那头纸牛，在火焰中并未安然化作青烟，它的形态竟在火中扭曲、膨胀，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无声的咆哮！牛背上那条装满金馃子的裤子，在火中猛地鼓胀，随即炸开，飞溅出的不是纸灰，而是无数点暗红色的、如同血滴般的火星！
而那些现代化的纸活——楼房、汽车、电器，在火焰中燃烧时，竟投射出扭曲怪诞、如同地狱景象般的黑影，在周围地面上疯狂舞动！
更让人头皮炸裂的是，在那冲天白焰的核心，隐约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模糊的漩涡，漩涡中心，仿佛有一只冰冷而贪婪的眼睛，正透过火焰，凝视着阳世的所有人！一股远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强大的吸力从火焰中心传来，仿佛要将在场所有人的魂魄都拉扯进去！
“不好！”李爷爷脸色剧变，猛地抓起地上那把寒光闪闪的斧子，运足全力，狠狠劈入火焰前方的地面，同时咬破舌尖，一口真阳涎混合着最严厉的咒语喷向火焰：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邪魔外道，安敢觊觎！以此斧为界，阴阳两隔！敕！”
斧刃劈入土中，发出一声闷响，仿佛斩断了某种无形的连接。那白色的火焰猛地一滞，中心的漩涡和眼睛瞬间消失，火焰颜色恢复了正常的橘红，但燃烧得更加猛烈，几乎眨眼间便将所有纸活吞噬殆尽，只留下一大堆滚烫的、兀自闪烁着诡异红光的纸灰。
火焰熄灭了。
荒野重新被黑暗吞噬。
只有那堆仍在发光的纸灰，和深深劈入土中的斧头，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所有人都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送盘缠”，非但没能安抚亡魂，反而像是打开了一个更恐怖的通道，引来了某个难以名状的、贪婪的注视。
丰厚的盘缠送了，通往瑶池的路指了。
但爷爷的魂，以及那纠缠他的“河泥缠”，还有这新出现的恐怖注视……它们，真的会沿着这条“光明大道”离开吗？
李爷爷拔出地上的斧子，斧刃上竟隐隐带着一丝黑气。他望着那堆闪烁红光的纸灰，又看了看黑棺方向，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盘缠已送，黄泉路开……接下来，就看明日‘出灵’了……只怕那时，才是真正见分晓的时刻……”
真正的风暴，已在今夜埋下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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