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牛绊及童、马、牛开光咒、收山咒
夜色浓稠如砚中宿墨,泼满了整个院落,将那深蓝的灵棚、素白的幡旗,以及每个人脸上凝固的恐惧,都吞噬殆尽。灵棚之内,唯一的光源是那盏长明灯,它的火苗此刻稳定得令人心慌,笔直向上,纹丝不动,仿佛不是自己在燃烧,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固定在那里,连一丝应有的、生命般的摇曳都被剥夺。所有文书凭证已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只待这最后几道关乎“座驾”灵性与“接引”通道的仪式完成。然而,这死水般的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仿佛暴风雨前被抽真空的瞬间。
李爷爷立于香案前,身形在昏聩灯光下如同一截枯槁的树根。他面前的三样器物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那把刃口雪亮、映着幽蓝灯光的利斧,寒气逼人;一支笔杆挺直、毫锋未曾沾染过凡尘的新毛笔,透着初生般的锐利;一小碟浓稠得几乎化不开、颜色暗红近黑的朱砂,像是凝固的鲜血。他的目光先是如同实质般扫过那口墨线焦黑、寂静得过分的黑棺,棺木表面那些焦糊的痕迹,在稳定得诡异的光线下,仿佛组成了某种扭曲的、无声呐喊的脸孔。最终,他的视线落在棺前那片空地上——那里虽已无实体牛马,但仪式的力量,将直接作用于那已焚化的纸马及其童子在幽冥中凝聚的“灵”之上。
一、开牛绊
他首先伸出青筋毕露、布满老年斑的右手,紧紧握住了那把利斧的木柄。入手并非木头的温润,而是一股沉甸甸、直透掌心的冰寒,仿佛握着的是一块从冥河深处捞起的寒铁。此绊非竹非麻,乃是幽冥法则束缚牛马灵体、使其不得自由的无形缰绳,需以至刚金铁之气、混同血脉咒语之力,方能斩断。
李爷爷一步一顿,走至灵棚门口,面向西南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他双足不丁不八,站稳在地,双手缓缓举起利斧,动作凝重如同托举山岳。他没有立刻劈下,而是先深吸一口那冰冷粘稠的空气,随即,用一种仿佛能刮擦灵魂的、沙哑而铿锵的语调,念诵 【开牛绊咒】:
“今日开牛绊,老牛庙前站。佛陀来接引,亡人去成仙。西方见佛祖,回来保家园。”
“开”字出口,他臂上筋肉猛然绷紧!
“嚓——!”第一斧,朝着左前方虚空奋力虚劈!破空声尖锐刺耳,竟带起一道肉眼几不可见的、扭曲空气的透明波纹!与此同时,那放置在棺盖上的柏木牌位,“啪”地一声脆响,边缘那道原先细小的裂纹,骤然延伸了半指之长!
“牛绊”二字吼出,第二斧向右前方劈落!力道更猛!
“呜——!”阴风骤起,卷动他花白的须发,灵棚内悬挂的挽联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那盏长明灯的火苗,终于无法维持稳定,剧烈地、疯狂地跳动起来,颜色在昏黄与幽绿之间急速切换!
“断!”随着最后一声雷霆断喝,第三斧自左上至右下,斜劈而出!这一斧,蕴含了他毕生的修为与决绝!
“轰!”
一声并非来自物质世界的、沉闷的巨响在每个人脑海深处炸开!仿佛真的有什么坚韧无比的东西被强行斩断!那利斧的刃口之上,竟凭空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而棺盖上的牌位,更是猛地跳动了三下,几乎要从棺盖上震落!
二、牛、马童开光咒
开绊完毕,李爷爷额角已见冷汗,但他毫不停歇,反手将利斧插在身旁泥地,斧身入土三寸,兀自嗡鸣。他迅速抓起那支新毛笔,笔杆冰凉如玉。他将其探入朱砂碟中,狠狠一蘸,那浓稠的朱砂立刻将洁白笔锋染得殷红如血,饱含欲滴。
接下来,是为牵引牛马的“童子”点开灵智。他凝神静气,目光如电,锁定身前一片虚无,仿佛那里真有一位垂手侍立、面容模糊的灵童。
“点眼睛,看得清,牵着牛(马)往西行,西行上了瑶池路,子孙后代保安宁。”
咒语清晰而快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咒语念罢,他手腕疾如闪电,笔锋携着至阳的朱砂之力,朝着虚空中那“童子”的双眼位置猛然点去!
“噗!”
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刺破水泡的异响!
笔尖点落之处,那一片虚空竟微微荡漾了一下,仿佛真的点中了某种无形的实体!紧接着,他手腕连抖,笔走龙蛇,按照仪式,连续虚点七下,对应童子七窍!
每点一下,那支新毛笔的笔杆就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内部结构正在承受巨力碾压!点到第五下“心窍”时,笔杆表面已然出现了细密的、如同冰裂般的纹路!点毕七窍,笔尖蘸取的浓稠朱砂,竟已消耗殆尽,颜色也由殷红转为一种黯淡的、死气沉沉的暗褐色!
三、牛、马开光咒
不容喘息,李爷爷立刻换上备用的朱砂,再次将毛笔蘸满——尽管笔杆已濒临破碎。接下来,是为“座驾”本身开光,此咒更长,更需专注。他对着虚空(代表那匹白马),念诵起冗长而具体的 【牛马开光咒】,每一个字都如同锤击,砸向无形的屏障:
“开眼光,看西方,你为亡人代脚忙。” 笔锋如剑,疾点马眼位置。虚空之中,似乎有一声极其微弱的、不甘的嘶鸣掠过。
“开鼻光,问草香,干草细料喂得胖。”点向马鼻。灵棚角落那堆纸马灰烬,无风自动,向上窜起一小股打着旋的黑色灰柱。
“开耳光,听十方,你带亡人去西方。”点向马耳。那插在地上的利斧,嗡鸣声陡然加剧。
“开嘴光,吃草香,你为亡人喝浑汤。”点向马嘴。李爷爷持笔的手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佛笔尖遇到了强大的吸力或排斥。
“开心光,真亮堂,你知主人好心肠。”点向马心。这一次,笔锋落下,虚空中竟反弹回一股阴冷的力量,震得他虎口发麻!
“开尾光,通窍肠,喝水受累你担当。”点向马尾。笔杆上的裂纹骤然扩大,发出“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开脚光,走的忙,亡人骑着上天堂。”最后,他几乎是吼出这句,运足残存之力,连点四蹄!
当念到最后那句充满禁忌意味的指令:“老牛老马你听说,妈妈的脏水你来喝,见着清水你就躲,遇到浑水你就喝。”时,李爷爷的语调变得异常狰狞与严厉,仿佛不是在祈求,而是在对某个不情愿的奴隶下达最后的、不容违抗的诅咒!
就在这漫长而激烈的开光仪式完成的瞬间——
“啪!”
那支承受了所有咒力反噬的新毛笔,终于彻底崩碎!笔杆炸裂成十几片细小的木屑,四散飞溅!笔头那簇染着暗褐朱砂的毫毛,在空中无火自燃,化作一小团碧绿色的鬼火,闪烁两下,骤然熄灭!
与此同时,那盏长明灯的火苗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缩,只剩下针尖大小的一点微光,灵棚内瞬间陷入近乎绝对的黑暗与死寂!足足三秒之后,那火苗才如同溺水者般挣扎着重新燃起,只是光芒已变得浑浊不堪,仿佛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去的阴翳。
李爷爷强忍着喉头翻涌的腥甜与手臂的酸麻,将书写好的“牛马照”迅速折叠成一个小方块,象征性地塞入之前准备“倒头包袱”时余下的一件爷爷贴身旧衣的内兜里。然后,他亲自将这片承载着“执照”的衣角,置于冰冷的火盆中央,划燃火柴。
火焰燃起,却不再是纯净之色,而是一种沉闷得令人压抑、毫无生气的暗黄色,如同病人枯槁的肤色。它燃烧得极其缓慢,火苗软弱无力,散发出一种类似陈旧皮革、混合着某种草药腐烂后的焦臭,这气味粘稠地附着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四、收山咒
待那令人极度不安的火焰终于颤抖着熄灭,只留下一小撮色彩斑驳、仿佛混杂着不祥物质的灰烬时,李爷爷立刻用眼神厉声催促。所有戴孝的亲属,不敢有丝毫怠慢,按照严格吩咐,在灵棚(象征性的“庙”)的东北方向——生门之位,整整齐齐面向西南方——死寂之地,匍匐跪下。冰冷的泥土瞬间浸透了他们的膝盖。
李爷爷本人则深吸一口那混合着焦臭与檀香异味的空气,步履有些蹒跚地立于众人之前。他背对那口如同沉睡凶兽的黑棺,面向西南方无边无际的、仿佛隐藏着无数窃窃私语的黑夜,双手艰难地抬起,结成一个复杂而古老的 【接引印】 。随即,他用一种强行提聚精神、因而显得异常悠长空灵,却又隐隐带着颤音的语调,开始念诵这晚最后,也是寄托了最终希望的 【收山咒】:
“庙前香烟透几天,飘飘渺渺南海边,红光冲起三千丈,循环围绕落香山……”
咒语如画卷般展开西方极乐的盛景,描绘接引仙班的无上威严。当他念到“惊动了白莲台上慈悲主,紫竹林中自在仙,玉净瓶撒下甘露水,杨柳枝一摆把令传,派来三千接引客,带着三首渡生船……”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夜空中,那原本死寂的黑暗里,竟真的有一丝极其淡薄、却纯净无比的檀香异香,不知从何而来,幽幽地、固执地穿透了那浓重的焦臭与河泥腥气,钻入每个人的鼻腔,让跪着的众人近乎绝望的心神,为之一震,仿佛真的看到了渺茫的希望。
“……西天路上桥两座,金桥倒比银桥宽,作恶之人走不到,金吒、木吒把他拦,亡人生前多行善,金童玉女把你搀,一直搀到金桥上,过了金桥到西天……”
念至此处,李爷爷的声音陡然拔高,用尽最后的气力,将那祈愿与命令推向顶峰:
“西天成佛做了主,保佑儿孙后代,永远发财又升官!”
最后一个“官”字脱口,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之火。
咒语声落,万籁俱寂。
那丝带来短暂希望的异香,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长明灯恢复了那浑浊的、半死不活的昏黄。
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完成了所有步骤后、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感。
所有仪式,至此已全部完成。
李爷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起手印,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佝偻下去,仿佛支撑他的东西瞬间被抽空。他极度疲惫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轻松,反而笼罩着一层比夜色更浓的、化不开的阴郁与深沉的忧虑。
“收山”已毕,接引的愿景已然用最美好的咒语描绘殆尽。
但那棺中之“物”,那与“河泥缠”深度纠缠、历经诸般镇压却凶性不减的存在,真的会如这美好咒语所愿,踏上金桥,前往那虚无缥缈的西天吗?
那崩碎的毛笔,黯淡的朱砂,焦臭的火焰,咒语完成刹那的死寂,以及那美好愿景下掩盖不住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无力感……无不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徒劳。
他望着西南方,那里是瑶池,是极乐,是经文中所描绘的永恒安宁之地。但此刻在他浑浊的眼中,那片方向却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厚重而粘稠的、如同干涸血液般的暗红迷雾。
他知道,一切并未结束。
只待天明了。
而天明之后,那最终的“出灵”,恐怕才是真正审判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