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瞬间，时空的碎片仍在眼前飞掠，古籍库的樟木书架、《唐诗别裁集》泛黄的扉页、银蓝色的流光漩涡……下一瞬，咸腥的江风便狠狠灌进喉咙，带着湿冷的秋意撞得我胸腔发疼。
双脚陷进采石矶的滩涂时，软泥漫过脚踝，凉意顺着骨缝往上爬。抬头望，夜幕像一匹浸了墨的绸缎，被谁用银线绣上了疏疏落落的星子，而那轮明月尤其亮，亮得能看清江面上每一道粼粼的波光，亮得让江心那叶扁舟成了墨色里唯一的清痕。
风里有酒气，却不是寻常米酒的淡香，是更烈、更张扬的，像极了诗里写的“金樽清酒斗十千”，混着江水的腥甜，在夜色里漫成一张无形的网。我循着那气味望去，扁舟上立着的身影便撞进眼帘——青衫被江风扯得猎猎作响，宽大的袖口翻飞如蝶，腰间悬着的酒葫芦晃悠着，不时有琥珀色的酒液溅出来，坠入江中，惊起细小的涟漪，仿佛把月光都打碎了。
“是李白。”这念头刚冒出来，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系统说的“千古遗恨”，原来就在这采石矶的夜色里。
他正举杯对着月亮，手腕微倾，酒液便顺着杯沿滑落，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金线。“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他的声音不算高，却像带着穿透力，顺着江风飘过来，时而清越如玉石相击，时而又带着几分沙哑，像是被岁月磨过的铜器。我看见他的头发散着，几缕青丝被风吹到脸颊旁，衬得那双眼格外亮，亮得像盛着一整个银河，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化不开的疲惫，像被夜露打湿的寒星。
船身随着浪头轻轻摇晃，像一片不安分的荷叶。他站在船舷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脚尖几乎要踩到水面。江风更急了，掀起他的衣袍，露出瘦骨嶙峋的肩胛，仿佛下一秒，这风就能把他整个儿卷进江里。我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滩涂的泥地里不知何时钻出了几丛芦苇，被风吹得呜呜作响，似是在替谁哭。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又开口了，这次带着笑，可那笑声里却裹着酒气和说不清的涩，像咬了一口没熟的梅子。他把酒杯凑到唇边，仰头饮尽，喉结滚动的弧度在月光下看得格外清晰。然后，他放下酒杯，伸出手，似是要去触摸江面上那轮晃动的月影。指尖离水面越来越近，那月影被搅得支离破碎，又慢慢聚拢，像个调皮的精灵，总也抓不住。
我想起他写的“飞流直下三千尺”，想起“黄河之水天上来”，那些诗句里的磅礴与豪迈，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抹单薄的青衫。风里的酒气更浓了，浓得让人恍惚，仿佛能看见长安的酒肆里，他仗剑高歌，贺知章为他解下金龟换酒；仿佛能看见翰林院的烛火下，他醉草吓蛮书，笔走龙蛇惊四座；又仿佛能看见夜郎道上的风雪里，他拖着病体，望着茫茫前路长叹。
船身猛地一颠，像是被浪头推了一把。他的身子晃了晃，下意识地抓住船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可他没有收回探出去的脚，反而转过头，望着采石矶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柔。我忽然想起史书里的记载，想起那些关于他“醉入水中捉月而亡”的传说，担心得发慌。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他低低地念了一句，不知是在念谁的诗。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双腿微微一屈，似乎要纵身跃入那片月光里。
江风卷着酒气扑过来，带着江水的凉意，也带着千年前那未散的诗魂。我知道，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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