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像生了利爪，把滩涂的芦苇撕得呜呜作响。我看见那抹青衫又向船外探了半寸，脚尖已触到江面摇晃的碎月，心骤然缩成一团，像被寒水浸过的棉絮。
“船！借船！”我朝着不远处泊着的乌篷船嘶吼，声音劈碎风幕，惊得舱里亮起一点昏黄的油火。守船的老丈披着蓑衣探出头，见我疯魔似的往水边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诧异，却还是扔来一根浸透水汽的竹篙。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跳上船头，未及站稳便抓起竹篙往水里猛撑。滩涂的软泥裹着水草缠住篙尖，我却顾不上用力撕扯，只凭着一股蛮力将小舟往江心推。江风更烈了，掀起的浪沫打在脸上，又冷又涩，倒像是掺了酒的泪。
远处扁舟上的青衫仍在晃动，像一株被风揉碎的芦苇。我望着那抹越来越近的身影，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炭，那些在古籍里读过的诗句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骨，此刻都化作一句句滚烫的呼喊，撞得胸腔发疼。
“居士且慢！”
竹篙猛地陷入江底的泥沙，小舟借着惯性往前冲了半尺。我抓住这稍纵即逝的间隙，朝着江心放声高喊，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扶桑万树樱，皆因君诗开！”
这两句是昨夜重读《李太白全集》时，偶然瞥见的日本汉诗集批注。据说千年后的东瀛，每逢樱花绽放，便有人吟诵他的“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此刻这跨越时空的回响，竟比任何劝慰都更有力量，顺着江波荡开，惊得水面的月影颤了三颤。
青衫身影果然顿住了。
我趁势再撑一篙，小舟破开浪尖，离那叶扁舟只剩丈许。月光恰好落在他侧脸，能看清他鬓角的霜白，和眼角那道被岁月刻下的沟壑。他握着船舷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在月色里泛着青白，像一截饱经风霜的竹。
“东海明月在，犹待谪仙来！”
我又喊出声，这次特意提了调门，让每个字都裹着江风往他耳里钻。这是他当年流放夜郎遇赦后，写过“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豪迈，是他从未被磨折殆尽的意气。我看见他肩头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仿佛这句诗像枚石子，投进了他被酒意浸沉的心湖。
江浪忽然翻涌起来，两叶小舟在浪尖上轻轻碰撞。我趁机抓住对方船舷的瞬间，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那里面盛着满江的碎月，盛着半生的颠沛，也盛着一丝被惊扰的茫然，像个迷路的孩童，忽然被人叫住了名字。
“你说……樱花？”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哑，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江面，凝成细小的白雾。他缓缓转过身，青衫的下摆扫过船板，带起一串细碎的酒珠，“老夫……何时见过扶桑的花？”
我喉头一热，望着他眼底那抹尚未散尽的醉意与恍惚，忽然想起他暮年流放夜郎的路，他被赐金放还后，在江南漂泊的孤影。那些被史书轻描淡写的“晚岁落魄”，原来都刻在他的眉峰里，藏在他望着月亮的眼神。
“居士未曾见，不代表它们不曾为您而开。”我握紧竹篙，让声音尽量平稳，“就像您写‘窗前明月光’时，未必想过千年后，仍有无数人对着月光念起这一句。您在黄鹤楼上送孟浩然，怎会知‘烟花三月’四个字，让扬州的春景永远活着？”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动容。江风卷着他衣袍上的酒香飘过来，混着水汽钻进肺腑，竟让人想起他写的“抽刀断水水更流”，那些斩不断的愁绪与未凉的意气。
“谪仙……”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什么陈年的酒，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只剩个醉翁罢了。”
小舟在浪里轻轻摇晃，两船相靠的地方溅起细碎的水花。我看见他扶着船舷的手松了些，探向江面的脚也悄悄收了回来，月光落在他微敞的衣襟上，映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里衣，像极了他诗里写的“清水出芙蓉”。
风似乎小了些，芦苇的呜咽变成了低吟。那句跨越时空的呼喊，终究是触到了他心底那点未灭的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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