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弦上的凉意浸到骨子里时,有着这旋律该有的重量。
胡乐的狂涛正卷着殿内的喧嚣拍过来,《霓裳羽衣曲》的残章被奏得支离破碎,像被马蹄踏碎的锦缎。我缩在乐工队列的角落,指尖在弦上流转,将《相思》的调子拆成细碎的星子,悄悄缀进胡笳的间隙里。那是他二十年前写的句子,彼时他还在江南,见着红豆便想起故人,笔尖淌出的都是温润的春意,哪里会料到今日这般境地。
“咚”的一声,是胡人将酒瓮砸在石案上。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王维的肩又垮了些,佩刀侍卫的手按在刀柄上,铜环碰撞的轻响里藏着杀机。他面前的宣纸仍泛着空白,墨迹在砚台里凝着,像冻住的血。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星火,难道又被这殿内的戾气浇灭了?
我加重了指尖的力道,让“红豆生南国”的起调陡然清亮起来。那声音像根细针,刺破了胡乐的膻腥,直往廊柱下钻。这一次,王维的反应再也藏不住——他猛地抬头,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四目相对的刹那,我看见他瞳孔骤缩,像被什么烫到似的,慌忙避开视线,却又在下一瞬,偷偷抬眼望过来,眸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那是痛楚,被剥开层层结痂的伤口,露出底下未愈的血肉。他定是想起了写《相思》时的长安,那时他刚中状元,在曲江池边宴饮,与裴迪折柳相赠,以为此生尽是坦途;想起了辋川别业的红豆树,春末时落英缤纷,他坐在树下抚琴,琴声与山鸟相和,不知人间有战乱。这些画面此刻都成了尖刀,剜着他被迫屈身贼营的良心。
“还不写?”侍卫的呵斥像块冰砸过来。王维的手又开始抖,却不再是方才的怯懦,而是某种被点燃的焦灼。他抓起笔,在砚台里重重一蘸,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小小的乌云。
我趁机将旋律转得更急,弹出“愿君多采撷”的颤音。那调子忽然变得缠绵,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像乱世里的人在死死攥着最后一点念想。我看见他握着笔的指节泛白,手腕悬在纸上,迟迟未落,仿佛在与什么东西角力。殿外传来战马嘶鸣,混着隐约的哭嚎,是洛阳城还在淌血的伤口。
“磨磨蹭蹭!”侍卫的刀鞘又往他腰侧撞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笔终于落了下去。
“万”字的起笔极重,墨色几乎要透纸背,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叹息。我屏息听着,指尖的旋律不自觉地放缓,化作“此物最相思”的低回,像在为他伴奏。他写得极快,笔锋在纸上疾走,带起的风声里都裹着血泪。“户”字的勾划得凌厉,“伤”字的右半竖歪歪扭扭,“心”字的卧钩拖得很长。
“万户伤心生野烟……”他低低地念出这句,声音不大,却让周遭的喧闹都静了半分。胡人部将正搂着胡姬笑闹,闻言瞥了一眼,没太在意,只催促:“接着写!”
我将琵琶弦拨得更轻,让旋律像雾一样漫过去,裹住他的声音。那是辋川的晨雾,是他画里常有的留白,此刻却成了保护他的屏障。他抬眼时,目光与我再次相遇,这次不再躲闪。痛楚还在,却多了些别的东西——是决绝,是破釜沉舟的勇气,像他年轻时写“孰知不向边庭苦”的意气,只是被岁月磨得更沉,更韧。
“百官何日再朝天……”
第二句落下时,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我看见他眼角有湿痕划过,混着烛火的光,像极了辋川的露水滴在青石板上。周围的汉臣们都垂下头,有人用袖子抹着脸,不敢出声。胡人们听不懂这诗里的暗语,只当是寻常的感叹,仍在推杯换盏,刀叉碰撞的声响里,他们不会知道,这短短两句诗,藏着多少未说尽的忠肝义胆。
笔锋不停,他的腰背渐渐挺直,不再像刚才那般佝偻。绯色官袍虽旧,此刻却仿佛被注入了风骨,在烛火下显出几分不屈的亮色。我忽然想起他写的“明月照积雪”,清冷,却自有锋芒。指尖的旋律也随之变得清亮,《相思》的调子渐渐隐去,化作更沉郁的声息,像渭水的暗流,在胡乐的表象下默默涌动。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最后一句写完,他将笔重重搁在砚台上,墨汁溅出几点,落在宣纸上,像极了凝碧池边溅起的血珠。整个大殿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我指尖未停的琵琶声,在空气中交织、碰撞。
他望着那页诗稿,眼神里有释然,也有疲惫,像打完一场漫长的仗。而我知道,这诗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是他在黑暗里为自己,也为所有心向大唐的人,点燃的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