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青衫湿.浔阳夜琵琶

江风裹着水汽撞过来时，我正站在邻舟的船头。

浔阳江的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水面上。远处的渔火明明灭灭，像困在雾里的星，而更近处，司马府的官船泊在江心，甲板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把几抹人影投在船舷上，拉得又瘦又长。

琵琶声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

江南丝竹的柔婉，宫廷乐舞的华丽，那声音涩得像揉皱的锦缎，每一个音符都裹着水汽，带着说不出的委屈。时而低回如私语，像有人在耳边叹着没说尽的心事；时而激越如裂帛，惊得江浪都跳了跳，随即又落下去，沉成更深的寂。

我扶着船舷望去，看见官船上立着个穿青衫的身影。他背对着我，身形不算高大，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袖子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里衣。江风把他的叹息送过来，混着琵琶声，像一杯掺了泪的酒，又苦又涩。

是白居易。

江州司马的青衫，穿在他身上像副枷锁。我想起他写的“离离原上草”，那时他还是长安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笔尖淌着春的生机；想起他在朝堂上直言进谏的模样，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眼神亮得像要燃起来。可如今，这双写过《长恨歌》的手，只能在这江头送客，对着茫茫夜色发呆。

“乐天兄，就此别过吧。”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劝慰，该是前来送行的友人。

青衫身影没回头，只抬手挥了挥。灯笼的光落在他侧脸，我看见他眼角的纹路里盛着什么，亮晶晶的，被风一吹，便落了下去，滴在青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转身时，正对着船头拨弦的女子，那女子抱着琵琶，遮着脸，指尖在弦上一顿，琵琶声便断了，像根被扯碎的线。

“这位姑娘，”他的声音有些哑，却很温和，“方才一曲，似有万千心事。”

女子没答话，只低低地拨了个音，那音颤得厉害，像她此刻的心跳。江浪拍打着船板，发出沉闷的响，衬得这沉默愈发难堪。我知道，这便是《琵琶行》里的相遇，只是此刻，那首传世的长诗还藏在命运的褶皱里，等着被某个瞬间唤醒。

青衫身影叹了口气，转身要回舱内。就在这时，琵琶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轻，像月光落在水面，像落花飘进泥里，是《霓裳羽衣曲》的调子，却被弹得支离破碎，带着无尽的沧桑——想必是那女子想起了长安的繁华，想起了教坊里的时光，想起了如今“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漂泊。

他的脚步顿住了。

灯笼的光晃了晃，照亮他微微张开的嘴，和眼中翻涌的浪。那浪里有惊讶，有疼惜，更有深深的共鸣。他听懂了那琴声里的沦落，像听懂了自己的遭遇。朝堂的贬谪，他乡的孤寂，怀才不遇的愤懑，此刻都被这琵琶声勾了出来，缠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泪。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低低地念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梦呓，却让周遭的风都静了静。

琵琶声陡然拔高，又骤然落下，像场急雨打在梧桐叶上，最后化作一声悠长的颤音，消散在江风里。女子放下琵琶，肩膀轻轻耸动，压抑的呜咽混着水声，让人心里发紧。

青衫身影站在原地，青衫的前襟已湿了大半，分不清是江雾打湿的，还是泪水浸的。他望着茫茫江面，那里只有渔火和月影，像幅褪了色的画。我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发芽，是比个人失意更阔大的悲悯，是要为这飘零女子、为这世间所有不得志者，写下点什么的冲动。

江风又起，吹得灯笼摇晃，把他的影子在船板上拉得很长。琵琶声停了，可那未尽的余韵，却像浸了水的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