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事情

千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豫的记忆深处始终镌刻着那一天——中原陨落的瞬间。彼时的中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腰间佩剑映着日光，眼底藏着整个中原大地的意气风发。可就是这样一个鲜活的身影，在一场骤然而至的灾祸中化为尘埃。那一刻，豫站在残破的城垣之上，指尖触到的砖石尚有余温，却再也寻不到二哥熟悉的气息。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即便是省灵这般拥有悠长生命的意识体，也终有走向终点的那一天。

从那以后，豫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褪去了往日的鲜活，换上一身深沉的黑袍，将情绪藏在神秘的黑金面具之下。家族里的其他省灵觉得他性情大变，私下里都称他为“疯子”——毕竟，谁会在兄弟兴衰存亡之际，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冷漠的旁观姿态？唯有洛阳知晓豫的秘密。每当有省灵陨落的消息传来，豫总会在深夜里独自展开那卷承载着家族血脉的巨大卷轴。昏黄的灯火下，他用朱笔仔细划去陨落省灵的名字，笔尖顿顿停停，而后郑重地写上新生灵的名号，每一个笔画都藏着旁人看不见的沉重。

这一夜，洛阳的灯火依旧微弱。豫缓缓展开卷轴，目光落在“平原”二字上，朱笔落下，那两个字便被一道猩红的痕迹覆盖，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收起笔，指尖还残留着墨汁的凉意，转身便撞见了站在门口的冀。

冀穿着一身与豫相似的黑衣，只是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少年气。他见豫脸色阴沉，便强装轻松地笑道：“哥，别总哭丧着脸了，你看我，从来都不被这些事影响。”豫抬眼望去，灯光恰好落在冀的脸上，眼下未干的泪痕在光线下格外明显，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丹凤眼，此刻眼角泛红，像是刚哭过一场。

豫心中了然，嘴上却没点破，只是从怀中摸出一方从洛阳那里顺来的素色毛巾，递了过去：“弄点水，擦擦脸，然后……吃饭。”这是他第二次见冀哭。第一次是中原死后，冀在外游历了七天，回来时满心欢喜地找二哥，却被豫告知中原已逝的消息。那时的冀，满脸不可思议，像是被惊雷劈中，坐在地上哭了一整夜，害得豫也陪着守了一夜，连合眼的机会都没有。

冀接过毛巾，指尖微微发颤，却还是强撑着转身去打水。豫脱下黑袍，随手搭在沙发上，刚想坐下歇口气，就被冀从身后紧紧抱住。冀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压抑的哭腔：“哥，中原哥没了，平原哥也没了，那些老古董一个个都走了，你……你不会也离开我吧？”说着，他将头埋在豫的后背，滚烫的泪水透过衣料渗了进来，烫得豫心口发疼。

豫叹了口气，转身回抱住冀。眼前的少年已经快和自己一样高了，眉眼间与自己有九分相似，可此刻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他怀里肆意宣泄着脆弱。豫轻轻拍着冀的背，低声道：“冀，我不会离开你。”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说出口时，心底藏着多少不安——大哥常年玩失踪，二哥早已陨落，如今身边只剩下冀，可他自己，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冀哭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用毛巾擦干眼泪，将毛巾仔细叠好。豫正准备起身去做饭，却听见冀轻声说：“不想吃饭。”这句话像一根刺，瞬间扎进了豫的心里。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大饥荒时，饿殍遍野，他们兄弟俩靠着树皮草根才勉强活下来；花园口决堤那年，洪水滔天，多少人流离失所，连一顿饱饭都成了奢望。自那以后，只要有人说“不想吃饭”，豫都会严厉地教育一番，就连瓷也不例外。只是瓷胃不好，豫便每天亲自下厨为他做饭，哪怕自己的胃病比瓷还要严重，也从未耽误过。平日里，他和冀、瓷之间最多的对话，便是“吃饭了没”“胃还疼吗”“药吃了吗”，简单的几句问候，藏着他对亲人最后的守护。

上次冀说“不想吃饭”，被豫狠狠教育了一顿，什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子不好还不吃饭”，说得冀再也不敢提。此刻听见这句话，豫本该再次开口训斥，可话到嘴边，却看见冀闭上眼睛，一副等着挨骂的模样。他忽然没了力气，只是沉默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没多久，便抵不住连日的疲惫，睡了过去。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豫脸上的黑金面具上，面具上复杂的花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面具只有豫和冀能取下，可冀见过豫真面目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冀站在一旁，看着豫熟睡的模样，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取下那副面具。

指尖刚碰到面具，豫猛地睁开眼睛，眼中满是警惕，原本温和的丹凤眼，此刻瞳孔变得纤细，像是蛇的眼睛，泛着冰冷的深红色：“唔，谁？”冀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豫抬手遮挡着刺眼的月光，过了一会儿，云层飘来，遮住了月亮，他才放下手，看清来人是冀，眼中的警惕渐渐褪去，只余下一丝疲惫。

他叹了口气，主动取下脸上的夜叉面具。月光下，豫的脸庞渐渐清晰——眉如柳叶，眼似丹凤眼，肌肤白皙，五官精致得雌雄莫辨，即便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无端生出几分媚态。冀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豫见状，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抬手捏了捏冀的脸，自言自语道：“不想吃饭？那就不吃了。”说着，他拿起搭在沙发上的黑袍，搭在身上，重新闭上眼：“睡吧，明天再说。”

冀站在原地，直到确认豫真的睡熟了，才轻轻拿起那副夜叉面具，指尖摩挲着面具上的花纹，小声呢喃：“哥，我真的很好奇，二哥死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真的无动于衷吗？还是装出来的？我不信……”说完，他将面具放回原处，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再次恢复寂静，豫却缓缓睁开了眼睛。月光透过指缝洒在他的眼睑上，带着一丝凉意。他低声喃喃：“冀，我真是一点都看不懂你了。希望你不要做出出格的事，不要让我有机会亲手杀了你，更不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我只希望，最后你见到我的时候，表情能像刚才一样，不要太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