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与蝉鸣

盛夏的午后，阳光如同融化的琥珀，浓稠而炙热，将临江一中的校园包裹得有些懒洋洋。

聒噪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试图撕开这沉闷的空气。

高一的教学楼里，刚刚结束的数学小测留下了一室混合着墨水、纸张和淡淡汗味的特殊气息，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声的哀嚎与松懈。

宋栀清坐在靠窗的位置，微微侧头，就能看到窗外那棵老樟树被阳光照得油亮发光的叶子。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摊开的试卷对折，再对折，指尖拂过上面几道她绞尽脑汁才解出的压轴题，心里有些没底，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虚脱感。

同桌林薇凑过来，苦着一张脸：“完了完了，最后那道函数题我连题目都没看懂！栀清，你做出来了吗？”

宋栀清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只写了第一步，后面就没什么思路了。”

她不是谦虚，是真的卡壳了。那种难度的题目，或许只有……

她的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深刻察觉的惯性，飘向了教室前排靠门的位置。

谢北笙。

他正侧身坐着，和旁边的男生低声讨论着什么。

午后炽烈的阳光恰好掠过窗沿，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明暗交错的光影。

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洗得有些透光，隐约勾勒出少年清瘦却不单薄的肩线。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小臂。

他似乎刚说完自己的解题思路，旁边的男生一脸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些：“靠！谢北笙，还是你牛！我怎么就没想到用这个辅助线呢！”

谢北笙没说什么，只是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算不上是笑，更像是一种对同伴反应的无奈认可。

他随手拿起桌上一瓶喝了一半的冰镇柠檬水，瓶身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

他仰头喝了一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在阳光下，那线条显得格外清晰利落。

宋栀清的心跳，就在那个瞬间，漏跳了一拍。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平静湖面，荡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她飞快地收回视线，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袋里其实早已摆放整齐的文具。

指尖有些发凉，脸颊却微微烫了起来。一种熟悉的、混合着自卑与遥远欣赏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

谢北笙这个名字在临江一中，几乎是一个传奇。

长得好看——是那种干净清冽、带着书卷气的好看，成绩常年稳居年级前三，尤其是数理，更是强到令人发指。

他话不多，气质有些清冷，但并非难以接近，只是有种天然的屏障，将大多数热闹隔绝在外。

他是老师眼中的得意门生，是同学心里仰望的学神，也是不少女生日记本里，那个隐秘而美好的代号。

宋栀清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她的“其中之一”，更加沉默，更加不起眼，像墙角一株安静生长的栀子，暗自芬芳，却从未奢望能吸引路过骄阳的注意。

她和谢北笙，初中在同一层楼，不同班，偶尔在走廊或楼梯擦肩而过，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中考时她以两分之差排在谢北笙后面，和她一起进了桃源一中。他和宋栀清在一个班，位置隔的不远，但一直没能说几句话。

她对他的了解，大多来自于校园公告栏里光荣榜上的照片，来自于同学间零星的谈论，来自于每次大型考试后，她总会下意识地去看看年级大榜最顶端的那个名字。

这种关注，悄无声息，持续了将近一年，早已成为一种习惯。

她从未想过要靠近，也不敢靠近。

他只是她平淡青春里，一个遥远而明亮的光源，她习惯了偶尔抬头仰望，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暖意，然后继续埋头于自己的、有些单调的世界。

放学铃响，教室瞬间喧闹起来。同学们像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地涌出教室，讨论着晚上吃什么，或者相约去逛新开的文具店。

宋栀清收拾得有些慢。她今天值日，要等大家都走了之后打扫教室。

林薇跟她道了别，背着书包融入了人流。

等到教室终于空下来，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喧嚣褪去，四周变得格外安静。

夕阳斜照，将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色，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金色的精灵在跳舞。

她拿起扫帚，开始从后排往前仔细地清扫。

思绪有些飘忽，一会儿想着刚才那道没解出的数学题，一会儿又莫名想起了那瓶凝结着水珠的冰柠水，和那只握着瓶子的、骨节分明的手。

就在她清扫到谢北笙座位附近时，动作不自觉地更加轻柔起来。

他的座位很整洁，书本摞得齐整，桌面上只有一支简单的黑色签字笔。

她注意到，他椅子的角落，躺着一本深蓝色的硬皮笔记本。

鬼使神差地，宋栀清停下了动作。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那本笔记本看起来很普通，但出现在谢北笙的座位旁，就仿佛带上了一种特殊的光环。

是……他忘带了吗？

一个念头疯狂地冒了出来：捡起它，然后呢？明天找机会还给他？这似乎是一个……一个可以和他产生短暂交集的、无比正当的理由。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和恐慌。她蹲下身，指尖微微颤抖着，碰触到笔记本冰凉的封面。

深吸一口气，她将它捡了起来。

笔记本有些分量，封面没有任何图案或文字。她犹豫着，内心经历着天人交战。

最终，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心，或者说，是一种想要窥探那个遥远世界一角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没有名字，没有班级。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不是课堂笔记，而像是一些随笔、草稿，甚至是……算式？

字迹瘦硬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洒脱感，一如他给人的感觉。她不敢细看内容，只是快速翻动着，希望能找到一些能标识主人信息的线索。

突然，一张对折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纸条从本子中间滑落，飘到了地上。

宋栀清弯腰捡起。纸条是普通的作业纸，对折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她的心跳如擂鼓，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着让她放下，另一个声音却怂恿着她打开。

理智在好奇心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她像是被某种魔力蛊惑，轻轻展开了那张纸条。

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行简洁的字，是用同样的黑色签字笔写的：

“下午放学，图书馆三楼东侧阅览室，有事找你。”

字迹清晰，语气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是谢北笙的字吗？是他写给别人的？还是别人写给他的？

无数个疑问瞬间塞满了宋栀清的脑袋。如果是他写给别人的……会是写给谁？一个女生吗？这个猜测让她的心口莫名地酸涩了一下。

如果是别人写给他的……那他去赴约了吗？

她捏着这张轻飘飘的纸条，却觉得有千斤重。这像是一个潘多拉魔盒，无意中被她打开，释放出了无数令人心绪不宁的秘密。

她该怎么办？把笔记本和纸条原样放回原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可是，万一这本笔记对他很重要呢？万一这条信息也很重要呢？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教室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宋栀清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像做贼被当场拿获一样，手忙脚乱地将纸条塞回笔记本，合上本子，猛地站起身。

由于动作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下。

她转过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然后，她看到了去而复返的林薇。

林薇站在门口，一脸惊讶：“栀清？你还没打扫完啊？我手机忘抽屉里了。”

她说着，走到自己的座位摸索。

宋栀清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深蓝色笔记本，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强装镇定地“嗯”了一声。

林薇找到手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本子，随口问道：“咦？这是谁的笔记本？好像不是你的吧？”

“是……是谢北笙的。”宋栀清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好像落下了，我……我正好扫到这里看到了。”

“谢北笙的？”林薇眼睛一亮，凑了过来，“学神的笔记本啊！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独家秘籍？快看看！”

宋栀清下意识地把本子往身后藏了藏，心跳又开始加速：“别……不太好吧。别人的隐私。”

林薇撇撇嘴：“好吧好吧，不看就不看。那你打算怎么办？明天还给他？”

宋栀清点了点头，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明天还给他？怎么说？直接走到他面前吗？光是想象那个场景，她就觉得脸颊发烫，呼吸困难。

“走吧走吧，一起回家。”林薇挽起她的胳膊，“一本笔记本而已，明天课间操放他们班讲台上就行了。”

宋栀清被林薇半拖着离开了教室。走出教学楼，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纷乱。

她紧紧抱着那本笔记本，仿佛抱着一个滚烫的秘密。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高二理科班所在的那层楼。窗户在夕阳下反射着金光，安静无声。

那个叫谢北笙的少年，此刻在哪里？他是否发现笔记本不见了？

他是否……会去图书馆三楼的东侧阅览室？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底破土而出。

她握紧了笔记本的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