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十二月,冷风像一把无形的刀子,刮得人脸颊生疼。我裹紧了身上并不算厚实的大衣,在机场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站在接机口的人群外侧,身形挺拔修长,像一棵3孤直的白杨。米白色的正肩大衣衬得他肩线愈发宽阔,同色的高领针织衫和白色毛绒围巾将他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冷淡漠的眼睛。那头标志性的紫灰色头发,在航站楼冰冷的灯光下,泛着一层疏离的、近乎梦幻的光泽,厚重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额头,也遮住了他眼底可能泄露的任何情绪。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与周遭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像一座覆盖着薄冰的孤岛。时间仿佛在他身上按下了暂停键,又或者说,他周围的空气都比别处要凝滞几分。
我的心跳在一瞬间漏掉了半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撞得胸口阵阵发疼。我拖着行李箱,一步步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不真实。明明只有几十米的距离,我却感觉像是走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走过了我们分开后,那些被思念和悔恨填满的日日夜夜。
终于,我停在他面前,仰头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比大学时更高了些,褪去了青涩,轮廓愈发深邃分明,那张曾被誉为“偶像脸”的容颜,此刻却只剩下冰雕般的冷漠。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只挤出一个不成调的音节:“ ....’
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有任何情绪波动,连眼神都没有聚焦在我身上。听到我的声音,他才像是终于确认了目标,迈开长腿,径直从我身侧走过。那挺拔的背影依旧,只是那头紫灰色的发,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的光泽愈发冷冽。
嗯?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他的声音隔着围巾传来,有些沉闷,但清冷的质感未变。
他走到我的行李箱旁,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拉杆,然后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停车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停顿,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再寻常不过的任务。我愣在原地,看着他利落地将行李箱放进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备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没.....没事。”我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我不敢看他,怕在他眼中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厌烦或不耐。
‘砰”的一声,后备箱盖被合上。他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双曾经盛满温柔星光的眼眸,如今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丝毫波澜。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那几秒钟里,我几乎要溺毙在他毫无温度的注视里。
“上车吧,系好安全带。”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像在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需要他稍加关照的陌生人,“ 家里我已经收拾好了侧卧,你住那里。”
我默默地拉开车门)坐进副驾,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彻底将我们两个人困在了一方狭小而压抑的空间里。他绕回驾驶座,发动车子,车内除了空调微弱的送风声,便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车子平稳地驶出机场,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我不敢看他,只能将目光投向窗外。S市的繁华景象飞速后退,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一切都那么新鲜,却又因为身旁这个人的存在,而显得无比苍凉。
“我父母说你刚到S市工作,”他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他的目光始终直视着前方,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生活上有什么不习惯的,或者需要帮忙的,可以告诉我。”
我的心因为他主动开口而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可他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倪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那火苗彻底浇灭。
“但仅限于朋友间的帮助。”
朋友。他用这个词,在我们之间划下了-道清晰而冰冷的界限。我感觉喉咙一紧,那些精心准备的、想要试探他心意的说辞,此刻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舒.......我不甘心,鼓起勇气,几乎是本能地唤出他的名字。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在皮质的表面上轻轻敲了一下,那轻微的声响,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他打断了我的话,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我从未听过的、不易察觉的疲惫:“如果是关于过去的事,我想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谈了。”
他终于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锐利而坚定,不容置喙:
我已经放下了,希望你也能向前看。”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从我的世界里褪去。我只能看见他紧抿的薄唇,和他脸上不容动摇的决绝。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我猛地扭过头,将脸转向窗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不争气的泪水掉下来。我沉默寡言,眼里只剩下窗外飞逝的街景,和倒映在车窗上,自己那张失魂落魄的脸。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失落,但并没有如我所期望的那样心软。车内的气氛降至冰点,他只是放缓了语气,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口吻说:“S市很大, 机会也很多,你会有新的生活和圈子。”
车子汇入主干道,车速陡然加快。窗外的高楼大厦在我模糊的视野里飞速后退,像一幕幕被强行翻过的默片。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这个城市,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到了家你先休息,晚上我会做晚饭。”他像是终于结束了这场艰难的谈话,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陈舒扬的余光瞥见了后视镜里她的侧脸。她靠着车窗,路灯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长长的睫毛垂着,投下一小片阴影,肩膀的线条显得单薄而脆弱。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幼猫。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好的结果。快刀斩乱麻,明确界限,对两个人都好。他做选择从不后悔,当年分手时有多痛,他放下时就有多决绝。他已经不喜欢她了,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当她用那种带着哭腔的、几乎是哀求的语气说出“ 我想喝你做的排骨粥”时,他的心脏还是像被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
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画面。那是大三的一个雨天,她窝在他的宿舍里,抱着膝盖,嘟着嘴撒娇,说淋了雨浑身发冷,想喝一碗热乎乎的排骨粥。他二话不说,冒着雨跑遍了学校附近所有的超市,才买齐了食材。当他把那碗精心熬煮、香气四溢的粥端到她面前时,她眼里的光,比窗外的星辰还要亮。
那时的甜蜜,与此刻车内冰冷的疏离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回忆是温柔的刀,一刀刀凌迟着他早已筑起高墙的内心。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道缝隙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前方路口亮起红灯,他缓缓停下车子,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盾牌。“家里没有排骨了,”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晚上做点别的吧。”
为了不让这拒绝显得太过刻意和残忍,他甚至主动转头看向她,目光平静得像一面光滑的镜子,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神映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有什么想吃的蔬菜?”
他以为她会就此放弃,或者随便说一个菜名。可她却说:“你以前都会给我做蚝油生菜,我想吃。
蚝油生菜。
这四个字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上,还是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那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浪漫,只是他无数次为她下厨时,最寻常不过的一道菜。因为她喜欢,所以他总会做。这道菜,代表着他曾经最细碎、最日常的温柔。
拒绝一碗需要费心熬煮的粥很容易,但拒绝-道如此简单的家常菜,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更何况,他刚刚才说过,可以提供“朋友间的帮助”。为朋友的女儿做一道她喜欢吃的菜,合情合理。
他的眼神闪了闪,那丝微澜很快被他强行抚平。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宣判。在我脱口而出那句“我想喝你做的排骨粥”之后,我立刻就后悔了。那句话里承载了太多过去,太像一种撒娇和试探,只会让他更加警惕。
果然,他用一句“家里没有排骨了”轻易地回绝3我。我能感觉到,那不仅仅是一个事实陈述,更是一道温柔而坚决的屏障。
当他转头问我想吃什么蔬菜时,我几乎是破罐子破摔般,说出了那道“ 蚝油生菜”。那是我最后的、最卑微的挣扎。如果连这个他都拒绝,那我便真的可以彻底死心了。
绿灯亮起,他轻踩油门,车子重新平稳地向前滑行。在我以为又要陷入漫长的沉默时时,他终于开了口。
“好,”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那就蚝油生菜。
我的心,在这一刻,仿佛从万丈悬崖坠落后,被一张看不见的网轻轻托住。没有狂喜,只有劫后余生的酸涩和茫然。
车里又沉默了一会儿,久到我以为这已经是我们今晚关于晚餐的全部对话。可就在这时,他又补充道:“ 再做个清炒时蔬和豆腐汤,主食米饭,可以吗?"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转头看他。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在确认一份工作清单。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询问着我的意见,却又在不经意间,安排了一场营养均衡的晚餐。这矛盾的组合,这藏在冰冷外壳下的温柔细节,一如当年。
这究竟是出于父母之托的责任,还是....他冰封的湖面下,真的还藏着一丝未曾熄灭的,属于我们的余温?
我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灯火,心中五味杂陈。前方的路途,似乎不像我想象中那般,只有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