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听筒里，杳杳拔高的声调带着不容置喙的关心，像一束温暖而执拗的光，穿透了我和陈舒扬之间这片凝滞的空气。
“啊，那你一个人能行吗?我去照顾你吧!”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机光滑的背壳上划过，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厨房。陈舒扬刚刚那句“家里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帮你买”，还像一缕轻烟悬浮在客厅里，未散尽，也未落下。他站在那里，米白色的针织衫衬得他身形挺拔，却也衬得那份疏离愈发清晰。我没有回答他，仿佛他只是这间屋子里一个会移动的布景。
我的沉默，在电话那头被解读为默认的虚弱。杳杳的声音更加坚决了:“别跟我说不用，你一个人在S市，刚来就病成这样，我怎么可能放心?你等着，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那一刻，一种近乎顽劣的念头鬼使神差地蹿上我的心头。是与他无声对峙的疲惫，是想看他那张冰封的脸上出现裂痕的渴望，又或只是单纯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二人空间。我几乎没有经过大脑，话语便脱口而出。
“好啊，”我对着听筒，声音因病弱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挑衅，“杳杳你要过来的话，跟我住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厨房里，那原本富有节奏的、笃笃的切菜声，戛然而止。声音的消失，比任何尖锐的声响都更具穿透力，狠狠地刺入我的耳膜。我甚至不需要回头，就能想象出他握着厨刀的手僵在半空的样子，那双总是清冷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一种隐秘的、带着罪恶感的快意在我心底迅速蔓延开来，但紧随其后的，是更加巨大的恐慌与不安。我好像一个玩火的孩子，明知危险，却控制不住地想要看看火焰升腾的模样。
电话那头的杳杳显然没察觉到这边的暗流汹涌，她惊喜地应下，而陈舒扬的声音几乎在同时响起，清清冷冷地，像冬日里敲击在薄冰上的石子。
“不用了，我这边挺好的。'
他是在回应杳杳吗?不，他是在对我说话。他侧过头，紫灰色的碎发下，那双眼睛隔着半个客厅的距离望过来，里面是我看不懂的、微不可察的波澜。他很快收回视线，重新低下头，菜刀与砧板再次接触，发出的声音却比刚才急促了些许。
“你刚到S市，和朋友住一起也好有个照应。”他补充道，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个提出同住邀请的人不是我，仿佛我们之间只是最纯粹的、需要避嫌的普通朋友。“等你病好了再聚吧。”
我握着手机，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轻而易举地将我的冲动行为，解读为“朋友间的照应”，将我划归到他的世界之外。那份从容与界限感，让我感到一阵无力的挫败。
“那你等我，”我几乎是赌气般地对电话里的查杳说，故意提高了音量，“对了，微信给我发定位，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别!”杳杳在那头惊呼，“你病着呢，折腾什么!把你那儿的定位发给我，我打车过去!”
我挂断电话，点开与杳杳的聊天框，正准备发送定位，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里的具体地址。我抬起头，看向厨房里那个沉默的背影。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视，关掉了水龙头，水流声骤然停止。他抽出纸巾，极其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擦拭着修长的手指，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需要郑重对待的污渍。他的目光垂着，落在料理台上那只被他放到一旁的手机上，许久没有动作。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的橡皮筋，绷得人喘不过气。就在我以为他不会理我的时候，我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是他发来的定位信息。
紧接着，又是一条消息:“不急，你身体还很虚弱。”
我怔怔地看着屏幕，那行字冷静又克制。片刻后，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我在家，等你好些了再过来，路上注意安全。”
我将定位转发给杳杳，然后将手机扔在沙发上，整个人蜷缩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只是觉得很累，像是打了一场漫长却没有胜负的战争。
陈舒扬靠在冰冷的料理台边，目光落在窗外逐渐被墨色吞噬的天空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他胸口翻涌、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灰。他以为自己会感到轻松，一种卸下重担的轻松。
毕竟，照顾她并非他的本意，只是源于父母的一通电话，一份推不掉的责任。他早已放下，早已决心不再回头。她的朋友来了，正好可以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交接出去。他就可以退回自己的安全区，不用再每天面对这张让他心绪不宁的脸，不用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界限在哪里。
听到那句“跟我住吧”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那是一种自己即将被“取代”的失落感，一种他拼命想要否认的情绪。就好像一件他早已决定丢弃的旧物，蒙着厚厚的灰尘，静静地躺在角落。他可以不去看不去碰，但当另一个人要伸手将它拿走时，他才惊觉，那上面还残留着自己的体温和印记。
他强迫自己恢复冷静，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份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他加快切菜的节奏，刀刃与砧板碰撞出密集而烦躁的声响，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内心的混乱。他告诉自己，
这才是正确的。她需要有自己的生活，需要朋友的陪伴，而不是和他这个早已成为过去式的“前男友”继续不清不楚地纠缠。
他的责任，到此为止了。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他时不时会看一眼手机，控制不住地去想，她一个人在路上会不会有事，又觉得自己的关心实在太多余。她已经有了新的依靠，不再需要他了。
终于，门铃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陈舒扬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一个重要的决定，然后迈步走向玄关。他必须表现得体面、大方，像一个真正合格的“朋友”。
门铃声响起时，我整个人都绷紧了。我看到陈舒扬从厨房走出来，他挺直的背脊透着一股决然的意味。他没有看我，径直走向门口。
“来了。”他低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听不出情绪。
门被打开，门口站着拉着行李箱的查杳。她穿着一件驼色的风衣，长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和见到我时的欣喜。当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开门的陈舒扬身上时，那份欣喜瞬间凝固成了错愕。
我看到陈舒扬的眼神在开门的一瞬间，闪过一丝本能的关切，但在看到杳杳的那一刻，那丝关切便迅速褪去，重新被一层礼貌而疏远的平静所覆盖。他只是微微颔首，然后侧过身，让出一条通道，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待客姿态。
“进来吧。”他对杳杳说，语气平淡得像在对一个陌生人。然后，他的目光转向我，又迅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秒都是负担，“你们聊，我先回房间了。”
他说完，没有给我们任何反应的时间，便径直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他的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那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勾勒出他宽阔而疏离的肩线，像一座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孤岛。
“砰。”
房门被轻轻关上。那声轻响，在这偌大的客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道明确的界线，将我们彻底地隔绝开来。
客厅里，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冷杉气息，混合着厨房飘来的、未完成的饭菜香气，构成一种奇异而尴尬的氛围。杳杳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打破了我和他之间病态的平衡。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我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
这扇关上的门，是为我腾出了一片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还是彻底宣告了我们之间，连这最后一点名为“责任”的牵扯，也即将被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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