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枪响炸开的时候,安子轩正靠在轿车后座的软垫上发呆。车窗外是公共租界的霞飞路,已经晚上十点多,霓虹招牌都还亮着灯。可这些热闹却像旧报纸上的画,没半点温度。此刻他的脑子里乱得很,一会儿是南浔老家祠堂里父亲摔碎的青花瓷碗,瓷片溅在青砖地上的脆响;一会儿是北平婚宴上,方明递过来的那块喜糖。
真是活见鬼了!都说往事如风,可怎么到他这儿,就跟沾了水的棉絮似的,攥着没多沉,扔了却又嫌黏手?
“砰!”
第二声枪响比头一声更脆,直接把安子轩从混沌里拽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直起身,脑袋差点撞着车顶,对着前座开车的康俊急喊:“咋回事?谁开枪?是冲咱们来的?”
康俊头也没回,双手把着方向盘紧了紧,声音比平时沉了两度:“少爷您坐稳了,别探头,咱们冲出去再说!”
安子轩心里一紧,也不敢再多问。他了解康俊的性子,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会瞎咋呼。之前在 “人间” 门口遇到过醉酒的混混闹事,康俊也是这样,话不多,而是直接把那群家伙给打跑了。今天这架势,显然比上次严重得多。于是他不再说话,麻利地蜷在后座上,用胳膊肘抵住了车门。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就像是在耳边放鞭炮,其中还混杂着几声哭喊声。这些声音被夜风裹挟着,让人听了顿觉头皮发麻。
“少爷,低头!”
康俊突然喊了一声,左手猛地一打方向盘,车身 “吱呀” 一声擦着街边的法国梧桐树滑了过去。安子轩顺着倒车镜往后看,就见暗巷里冲出来三四个黑影,手里的盒子炮还在冒着烟。不过显然不是冲他们来的,因为那些人追的是另一辆黑色轿车,车尾灯都被打烂了,歪歪扭扭地往前面的路口冲。
可没等安子轩松口气,第三波枪声就围了上来。这次的子弹离得更近,“嗖嗖” 地擦着车窗飞过去,“当” 的一声,吓了他一大跳。康俊一只手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了腰后的配枪。安子轩蜷在座位缝里,盯着康俊露在外面的半截胳膊,心里忽然猛地揪了一下,跟被什么东西扎了似的。
“少爷,千万别抬头!” 康俊的声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叫喊。安子轩偷偷往外看了看,就见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两拨人正对着干仗,地上已经躺了两个,满地的鲜血在路灯下泛着黑红的光。有一盏路灯也被流弹打灭了,玻璃碴子碎了一地。一旁的暗巷里还传来女人的哭喊声,断断续续的,撕心裂肺,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奶奶的!今儿真是撞硬茬子了!”
康俊咬着牙骂了一句,左手猛地一抬,对着车窗外连扣了四下扳机。“砰砰砰砰”,四枪连响,外面的叫喊声顿时弱了点。可没等安子轩松口气,就听见康俊“哎哟”闷哼了一声,左手瞬间垂了下来。
“你怎么了?” 安子轩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伸手想要往前探,被康俊给喝住了。“别动!我没事,就是擦了一下!坐稳了,咱们现在就冲过去!”
安子轩僵在原地,借着路灯的微光,能看见康俊的袖口正慢慢渗出血来,顺着方向盘往下滴。可康俊的右手还死死把着方向盘,脚下猛踩油门,轿车 “嗡” 地一下冲了出去。轮胎碾过地上的血渍,溅起的泥点打在了车身上,“啪嗒啪嗒” 响,就跟雨点似的。
身后的枪声还在追着,安子轩蜷在后座,耳朵里全是 “嗡嗡” 的鸣响,直到轿车冲过路口,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枪声才慢慢远了。他这才敢探出头,看着康俊垂在身侧的左手,声音有点发颤:“阿俊,你是不是中弹了?别硬撑!”
康俊吸了口气,勉强笑了笑:“小口子,不碍事。先回公馆,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轿车已经驶进了公馆的大门。门口的守卫们见情况不太对,赶紧举着马灯围了上来。一看见康俊胳膊上的血,几个人顿时全都慌了。
“阿俊,你这是咋了?哪个混蛋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袭击子轩少爷的座车。”
“别吵了,我没事,你们先把少爷扶下去!”
康俊刚说完这句话,当即头一歪,就往方向盘上靠了过去。安子轩心里一紧,赶忙冲过去扶他。当他的手指碰到康俊的胳膊才发现,那血已经把整个袖口都给浸透了。
公馆的偏厅里,管家老黄正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把医用小镊子,小心翼翼地从康俊的胳膊里取弹头。康俊趴在沙发上,嘴里咬着一块毛巾,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此刻他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但整个人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安子轩站在一旁,目光紧盯着老黄手里的镊子。他以前在英国学过点急救,知道取弹头有多疼。康俊这小子真是条硬汉子,硬是咬着牙扛到了公馆,全程连一句疼都没喊。
“当啷!”
老黄把弹头扔进铜制的药盘里,声音脆得吓人。那弹头比安子轩想象的小,却带着倒钩,边缘还沾着血。老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很欣慰地对安子轩说:“少爷,弹头取出来了,没伤着骨头。阿俊这小子皮实,我再给他敷点药,歇个三五天的就能下地走动了。”
安子轩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接过医用纱布,跟着蹲下身去,轻轻掀开康俊的袖子。伤口比想象的深,周围的皮肉都翻着,此刻还在往外渗血。安子轩努力放轻着动作,往伤口上小心地涂抹着药膏。康俊的肩膀颤了一下,喉结动了动,却还是闷着没说话。
“辛苦你了。” 安子轩的声音有点低,“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至于吃这苦头。”
“少爷,你在说什么呢!” 康俊转过头,扯着嘴角笑了笑,“我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您,这点伤不算什么。”
正说着,门口传来脚步声,是杨杏山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绸子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角的细纹里带着一点疲惫,显然是刚从外面赶回来,听见消息就往这里来了。
杨杏山走到康俊身边,弯腰仔细查看了伤势,这才拍了拍康俊的后背,语气里带着点赞许:“好小子,够硬气!这几天就在公馆歇着,我让厨房给你炖点好东西补补身子。”
康俊想坐起来道谢,被杨杏山按了回去。
“躺着吧,不用客气。你护着子轩有功,这点待遇是应该的。” 说完,杨杏山转向安子轩,语气则比刚才软了不少。“你也别担心了,阿俊没事。最近风声紧,你就先别出去晃了,在公馆待几天,这里安全。”
安子轩手里的纱布顿了顿,抬头看杨杏山,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抵触。
“待在公馆?那‘人间’呢?也不能去吗?我总不能天天在这儿坐着,看那三个女人的脸色过日子吧?”
这话一出口,偏厅里的空气顿时就僵住了。老黄站在旁边,眼神下意识地往地上瞟,双手也在身后背着,明显不敢抬头。其他下人见状,也有样学样地低下头,假装没听见。杨杏山的脸色沉了沉,声音立时冷了下来。
“我让你待在公馆,是为了你好。外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刚才也亲眼看见了。铁血锄奸团的人已经杀到租界了,你出去万一碰上他们,到时候连哭都来不及。”
铁血锄奸团几个字,让偏厅的紧张气氛又加重了一些,因为大家都明白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自从上海沦陷后,日本人就一直希望扶植一个卖国政府,从而实现他们以华制华的目标。很多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之所以避走他乡,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守住晚节。但不出意料,依旧还是有人落水做了汉奸,而铁血锄奸团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安子轩的喉结动了动,追问道:“那今晚,他们杀的是谁?”
“上海市警察局前副局长,刘畅。” 杨杏山叹了口气,往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这老东西,上周刚接了日本人的活,要去当什么上海和平维持会的顾问,我早就劝他去香港躲躲,他偏不听,非要往火坑里跳,说什么‘乱世才能捞大钱’。结果今晚在路口被人堵了,身中五枪,当场就没气了。连带着他老婆也中了枪,估计以后得瘫在床上下不来。”
老黄在旁边跟着叹气,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跟日本人合作,就是与虎谋皮。老刘这是活该,就是可怜了他那老婆。”
杨杏山点了点头,又转向安子轩:“乖,好好听话。‘人间’那边我会让老黄去打个招呼,你这几天就别去了,就在公馆待着。看看书,弹弹琴,顺便照顾一下阿俊,多好!”
“不好!” 安子轩猛地站了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待在公馆?那跟坐牢有什么区别?杨爷,我受累打听一句,我在您这儿,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杨杏山的脸色也在瞬间沉了下来。好在老黄的反应够及时,就见他对着大家使了一个眼色,下人们随即就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而老黄则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走的时候还是轻手轻脚地把房门给带上了。
“你看看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杨杏山说话的语气中,已经有了极为不满的意味。“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公馆里说话做事都要有分寸,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没想到安子轩却又顶了回来:“身份?我还有身份吗?请问杨爷,我是你什么人?相好?男宠?还是你的四姨太?跟你这么久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算是个什么身份。”
杨杏山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想发火,可看着安子轩通红的眼眶,又把火压了下去。他知道安子轩心里憋着气,可他没想到,这口气竟然憋了这么久!
就在杨杏山打算要好言解释的时候,老黄又推门重新走了进来。
“老板,日本驻沪领事馆特高课山本少佐求见,已经在客厅里等着您了!”
杨杏山闻言,脸色瞬间就变了。这个山本竟突然来访,绝对没好事!
“老黄,你先去客厅应付一下,就说我马上到。” 说完,杨杏山又转向安子轩。“你的事,咱们以后再谈。你先回房间,别出来。”
安子轩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杨杏山匆匆离开的背影。偏厅里只剩下他和趴在沙发上的康俊,灯光晃在墙上,投下了一个长长的影子,像极了他现在的处境——看着光鲜,实则被困在原地,连呼吸都觉得无比沉重。
康俊轻咳了一声:“少爷,别跟老板置气了。老板他,其实真的很关心你。”
安子轩没有回话,只是缓缓地靠在了墙上,无奈而又沉重地叹了口气。偏厅里愈发静了下来,只能偶尔听到窗外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警笛声。眼下的上海,连安静都已经能算得上是一件奢侈品了。
“做人,真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