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萨布兰卡

卡萨布兰卡土耳其浴室的蒸汽裹着松木香气，漫过雕花的池边围栏时，安子轩这才缓缓把脚伸进温泉池里。水温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烫意，把公馆里一上午的紧绷都熨得软了些。他靠在汉白玉池壁上，眼帘半阖，湿发贴在颈侧，水珠顺着锁骨往下滑，落进水里没声没响。

眼下只有在这儿，安子轩才敢卸下那层安少爷的外壳。不用去管大太太的眼神、二房的算计还有三房的沉默，更不用去想杨杏山夜里的体温。

康俊脱衣时动作慢了半拍，左手始终没离开过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那里面藏着一支勃朗宁手枪，枪柄被他磨得发亮。他走进池里时，水花溅到安子轩手臂上，安子轩没睁眼，只轻轻“嗯”了一声，像猫似的蹭了蹭池壁。康俊在他身侧半米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却没离开过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同时耳朵竖得笔直，仿佛是想要听清楚任何一点点的动静。

“还盯着门？我不明白，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安子轩终于睁开眼，这一刻的眼神显得比平时软些，“这里可是公共租界，有老杨的这块牌子在，老板不敢让闲杂人进来。”

“上个月闸北区的张老板，就是在浴室被人绑走的。” 康俊的声音压得很低，“他的保镖比你的多，最后家里花了十根金条才给赎回来，手指还断了一根。”

话没说完，康俊又往安子轩身边挪了挪，几乎已经能碰到对方的胳膊。不是想亲近，是怕真有动静，他能第一时间把人护在身后。

安子轩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那时候康俊发着高烧，却还硬撑着在他房间门口守夜，等被他拉进房里时，整个人都烧得糊涂了。那时候安子轩就知道，康俊这性子，是把“护着他”刻进骨子里了。可这份好，放在杨公馆里却只能藏着掖着，连递杯热茶都要趁没人。

“对了阿俊，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安子轩忽然开口，同时伸手在水里划了个圈，“今天中午大太太看我的眼神，似乎不太对！”

康俊的视线终于从门上移开，落在安子轩脸上。

“她看你的时候总带着点客气，似乎没什么不对。”

“那是没在饭桌上。” 安子轩轻轻叹了口气，往康俊那边凑了凑，蒸汽把两人的影子融在一起。“她给大少爷夹菜的时候，眼睛一直偷瞄我这边。还有，你应该听出来了，她介绍我的时候，称呼是安少爷。但是在介绍二房三房时，都带着‘你姨娘’的称呼。”

康俊皱了皱眉，没太明白：“我不太明白，这不是给你留着面子吗？”

“错了，大太太这是给大少爷留个提醒呢！” 安子轩的指尖碰到康俊的手背，“大太太是怕大少爷不知道我的身份，又怕直接说出来会让老爷没面子，思来想去，这才很刻意地点出我是个特殊的人，让大少爷小心防着。”

一听这话，康俊的心当即就猛抽了两下。

“防着你什么？你又不想抢杨家的东西。” 他想说 “大太太就是个拔了牙的母老虎”，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他知道安子轩比他看得透，杨公馆里的人，没一个是真的软柿子。

安子轩靠在康俊肩膀上，说话的声音轻得就像此间的水汽。

“不是我想抢，是只要我在，就自然挡了别人的路。二房想管家里的事，三房想攥着老爷的宠，现在大少爷回来了，他要的估计是杨家的生意。你以为老爷当什么公共租界巡捕房总探长，真的是为了那点薪水？他是靠这个罩着龙兴社的各种买卖，这些才是杨家的根基。以前他自己管，现在大少爷从英国学成回来了，这些东西要给谁呢？”

康俊这才懂了，喉结动了动：“你是说，大少爷会觉得您…… 有可能影响老爷的心思？”

“不只是他觉得，” 安子轩抬起头，鼻尖差点碰到康俊的下巴，“杨家上下所有人估计都会这么想。尤其是大太太，她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把我算成绊脚石。为了保住她儿子的利益，就得清掉所有可能挡路的人。”

池里的水好像慢慢凉了，康俊下意识把安子轩往自己这边拉了拉，让他靠得更稳些。他想说 “我帮你挡着”，又想说 “咱们走，离开上海”，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安子轩看着康俊那副认真至极的样子，忽然就笑了，而且笑得很灿烂。他伸手摸了摸康俊的短发，头发还没全干，带着点水汽的温度。

“你怎么总这么傻？杨雪峰是嫡长子，大太太掌着保险柜的钥匙，二房管着下人，三房有杨杏山的宠，你拿什么挡？”

康俊没说话，只是低头吻了上去。这个吻来得突然，带着点急意，像怕被人打断似的。他的唇很烫，比温泉水还烫，却又吻得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安子轩，可又怕太轻了，留不下痕迹。安子轩没推开他，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感受着他微微发抖的肩膀。因为他知道，康俊这是又急了，急自己护不住他，急两人只能在这种地方偷偷亲近。

吻到一半，康俊忽然松开，额头抵着安子轩的额头，呼吸都带着颤。

“我知道我笨，不会想那些弯弯绕绕。可我…… 我能为您挡子弹，能替您挨刀子。只要您想走，我就算拼了命，也能把您送出上海。”

安子轩爱怜地摸了摸康俊的耳垂：“又说胡话了。杏山待我不算差，那时候我走投无路，是他把我领进公馆的。他给我地方住，给我衣服穿，我要是一声不吭地就走了，那对得起他吗？”

“可他把你当什么了？” 康俊的声音突然高了些，又赶紧压低，“他把你困在公馆里，像养着一个宠物！您明明会弹钢琴，会说英文，懂得比谁都多，却只能天天等着他……”

“阿俊。” 安子轩打断他，声音软了下来，“乱世里，能活着就不容易了。我要是没进杨公馆，估计早就死在街头了。杨杏山对我有恩也有情，只是这情，不是你想要的那种。”

康俊的眼睛微微红了，攥着安子轩手腕的手松了些，却始终没有放开。

“那你对我呢？你说过，那年冬天要是没有我，您会冷得睡不着。你说得是真的吗？还是…… 还是只是随口安慰我？”

安子轩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其实他早就知道，康俊给的温暖，和杨杏山给的安稳，是不一样的两样东西。

“是真的。” 安子轩轻声说，“没有你，我在公馆里，早就撑不下去了。”

康俊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安子轩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口发疼。他想擦，却被康俊按住手：“别擦，让我哭一会儿。在公馆里，我连哭都不敢，怕被人看见，说我没规矩。”

安子轩没动，任由他靠着自己微微抽泣。蒸汽里，他能听到康俊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小猫似的。他知道，康俊这是憋坏了，憋了太久的喜欢，太久的痛苦，只能在这种没人的地方，偷偷释放那么一点点。

过了一会儿，康俊抬起头，用池子里的水洗了把脸，随即就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只是说话的声音还有点哑。

“子轩少爷，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问这种傻问题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让我盯着谁，我就盯着谁。”

安子轩点点头，又靠回他肩膀上：“你先帮我盯着大少爷，看看他最近都接触了些什么人。”

“我知道了。” 康俊应着，伸手把安子轩往自己这边搂了搂，“你也别太担心，大太太那边，我也会留意。她要是想对您做什么，我肯定能先知道。”

两人就这么靠着，谁都没再说话。温泉水慢慢凉了，蒸汽也散了些。安子轩闭着眼，忽然觉得，就算外面有再多的算计，再多的危险，只要有康俊在身边，好像也能撑下去。

下午四点，安子轩换好衣服，在康俊的保护下准备回杨公馆。走进浴室大厅，一股无边的嘈杂就扑面而来。大厅里面人来人往，服务生忙得脚不沾地。这种景象自从上海沦为孤岛之后就愈发的明显，每个人都害怕自己明天就要丢了性命，因而一个个恨不得都要及时行乐，连浴室都比平时热闹了好几倍。

康俊走在安子轩左边，左手始终贴在腰间的枪把上，眼睛警惕地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不远处，黑色的防弹汽车停在路边，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离车子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

“快到了。” 康俊低声说，又往安子轩身边靠了靠，挡住了旁边一个醉汉的视线。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从侧面冲了过来，撞在了安子轩肩膀上。安子轩一个没站稳，当即就往旁边倒去。好在康俊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搂住他的腰，这才把人稳稳扶住。

“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连忙道歉，手忙脚乱地理了理外套，动作快得有些反常。

康俊刚想开口训斥对方，安子轩却用力拉住了他的胳膊，同时目光中还满含深意。原来刚才那人抬手理衣服的瞬间，外套敞开了一条缝，安子轩看得很清楚，那里赫然挂着个黑色的枪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