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渊的童年,是泡在泥泞与诅咒里长大的。
村里人说他是“不祥之兆”,生下来那天,母亲血崩而亡,父亲当天砍柴摔断了腿。三岁时一场瘟疫,他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却被村民们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说要“献祭给山神,消灾解难”。是路过的一对夫妇心软,把他抱回了家,给他取名“临渊”,盼他能“临深渊而不坠”。
养父母待他好,会偷偷给他留热乎的窝头,会在冬夜把他的脚揣进怀里暖着。可这份好没撑过五年——养母去河边洗衣,失足掉进冰窟窿;养父去山上采药,被毒蛇咬了,没等到大夫就没了气。
村里的流言更凶了。孩子们朝他扔石头,骂他“扫把星”;大人们见了他就躲,连路过他家门口都会绕着走。只有邻居家的阿禾不嫌弃他,会偷偷塞给他野果子,会拉着他的手在田埂上跑,说:“临渊,他们都是坏人,我跟你玩。”
谢临渊以为,阿禾会是他黑暗里唯一的光。可十五岁那年,阿禾去镇上买盐,遇到了下山劫掠的土匪,为了护着怀里的钱袋,被土匪的刀刺穿了胸膛。
那天谢临渊抱着阿禾冰冷的尸体,坐在田埂上哭了一夜。天快亮时,他看着手里阿禾死前还攥着的、给她买的糖糕,眼底最后一点温度,彻底熄灭了。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一把火烧了自己的破屋,背着阿禾的尸体,一步步走出了那个充满恶意的村子,走进了人人谈之色变的“万魔窟”。
万魔窟里瘴气弥漫,妖兽横行,却没人再骂他“不祥”——这里的生灵,本就活在黑暗里,谁也不比谁干净。谢临渊凭着一股狠劲,生吃妖兽的肉,硬扛瘴气的侵蚀,短短三年,就成了万魔窟里人人忌惮的“黑面煞神”。他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在泥沼里腐烂,直到那个白衣人的出现。
那天他刚斩杀了一头觊觎他地盘的巨蟒,浑身是血地靠在岩壁上,就看到一道白光穿透瘴气,落在他面前。来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道袍,墨发束着玉簪,手里握着柄拂尘,面容清绝,气质出尘,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你叫谢临渊?”仙人的声音清润,像山涧的泉水,“我叫沈砚,从清霄派来。跟我走,我教你修行。”
谢临渊愣住了。他见过太多人对他的恐惧、厌恶,却从没见过有人用这样平和的眼神看他,还说要教他修行。他警惕地握紧手里的骨刀,却在看到沈砚眼底的温柔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沈砚伸出手,指尖碰到谢临渊满是血污的手,没有丝毫嫌弃,反而轻轻握住:“别怕,以后有我。”
那瞬间,谢临渊觉得,他这二十年的苦难,好像都是为了等这双手,等这束从云端伸下来的光。
清霄派是修仙界的名门正派,仙气缭绕,弟子众多。谢临渊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弟子们私下议论,说他是“魔窟里爬出来的怪物”,说他“身上的煞气会玷污清霄派的仙气”;长老们也劝沈砚,说他“天生不祥,恐为门派招来祸患”,让他把谢临渊赶走。
可沈砚却力排众议,把谢临渊收为唯一的弟子,亲自教导。他给谢临渊换了干净的衣服,带他去洗去身上的瘴气,还在自己的院落旁建了间竹屋,让他住得近一些。
“临渊,”沈砚坐在竹屋的石桌前,给谢临渊递过一杯热茶,“他们说的话,别往心里去。修行之路,重在本心,与出身无关。”
谢临渊接过茶杯,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心里像被暖流裹着。他低头看着杯里的茶叶,小声说:“师尊,我是不是真的不祥?我怕……我会连累你。”
沈砚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胡说。你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太多坏人。以后有师尊在,没人能再欺负你。”
从那以后,沈砚成了谢临渊的天。他教谢临渊吐纳练气,教他御剑飞行,教他分辨正邪善恶;他会在谢临渊练剑受伤时,亲自给他上药;会在谢临渊因为流言难过时,带他去山顶看星星,说“你看,星星再暗,也有自己的光”;会在寒冬腊月,把谢临渊冻僵的手揣进自己的袖子里暖着,说“师尊的手,能给你暖一辈子”。
谢临渊的心里,悄悄种下了一颗种子。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不祥之兆”,不再害怕与人接触,甚至开始期待,能永远留在沈砚身边,做他永远的弟子。
可这份期待,很快就被现实打碎了。
那天他路过长老院,听到里面传来沈砚的声音。长老们又在劝沈砚赶走他,还提到了“仙魔殊途”,说沈砚是“未来的掌门人选”,不能因为一个“魔崽子”毁了前程。
“各位长老,”沈砚的声音很坚定,“临渊是我的弟子,我绝不会放弃他。至于掌门之位,我本就无意,若非要我在临渊和门派之间选一个,我选临渊。”
谢临渊躲在门外,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他知道沈砚对他好,却没想到,沈砚会为了他,放弃唾手可得的掌门之位。可他更清楚,沈砚是仙人,是清霄派的骄傲,而他是从魔窟里爬出来的人,是“不祥之兆”,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仙与魔的鸿沟,是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那天晚上,谢临渊站在山顶,看着沈砚的院落里亮着的灯,眼底的温柔渐渐被疯狂取代。他想,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留在沈砚身边,那不如就把他拉下来,拉到自己的地狱里——这样,沈砚就只能属于他一个人了。
谢临渊开始偷偷修炼魔族的功法。
他从万魔窟带出来的骨刀里,藏着魔族的秘典。他白天跟着沈砚练修仙功法,晚上就躲在竹屋的密室里,修炼魔功。魔功霸道,很快就让他的修为突飞猛进,却也让他的眼底多了几分戾气,只是他掩饰得好,沈砚一直没发现。
他还悄悄联系了万魔窟的旧部,让他们在修仙界制造混乱,为他的计划铺路。旧部们对他忠心耿耿,很快就掀起了几场“魔族作乱”的风波,让修仙界人心惶惶。
时机成熟那天,谢临渊在沈砚的茶里下了“蚀心散”——一种能暂时压制仙力的毒药。沈砚喝了茶,很快就觉得浑身无力,仙力运转不畅。
“临渊,你……”沈砚看着谢临渊,眼里满是不解和心痛。
谢临渊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没有了往日的温顺,只剩下冰冷的疯狂:“师尊,你不是说,要永远护着我吗?那就跟我去魔界,做我唯一的人。”
沈砚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临渊,你疯了!仙魔殊途,你不能这样!”
“我没疯!”谢临渊一把抓住沈砚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是你们逼我的!你们说我不祥,说我是魔崽子,说我们仙魔殊途!那我就把你拉下来,让你也尝尝被人唾弃的滋味!让你只能依赖我,只能看着我!”
他带着沈砚,一路杀下清霄山。万魔窟的旧部早已在山下接应,他们举着“魔族大旗”,喊着“沈砚通魔”的口号,故意让修仙界的人看到沈砚被谢临渊“挟持”的样子。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修仙界。清霄派的长老们又惊又怒,立刻召开了“除魔大会”,宣布将沈砚“逐出师门”,还发下“追杀令”,说要“清理门户,斩杀通魔叛徒”。
一时间,沈砚成了修仙界的公敌。曾经敬仰他的弟子,如今对他拔刀相向;曾经与他交好的道友,如今对他避之不及;到处都贴着他的画像,上面写着“通魔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谢临渊把沈砚带回了万魔窟,关在了一间精心打造的密室里。密室里没有窗,只有一盏永远亮着的油灯,里面摆满了沈砚喜欢的东西——他常读的书,他喜欢的茶具,甚至还有他教谢临渊练剑时用的木剑。
“师尊,”谢临渊坐在沈砚对面,给他倒了杯茶,语气带着病态的温柔,“你看,这里什么都有,比清霄山好。以后你就留在这儿,只看着我,只对我好,好不好?”
沈砚没有说话,只是背对着他,望着冰冷的墙壁。他的头发散落在肩上,脸色苍白得像纸,眼底没有了往日的光,只剩下一片死寂。他知道,他的弟子,已经彻底成了魔,而他这束从云端伸下去的光,不仅没能把谢临渊拉上来,反而被他拖进了无尽的地狱。
沈砚被关在密室里,整整三年。
谢临渊每天都会来看他,给他带好吃的,跟他说魔界的事,甚至会像以前在清霄山那样,陪他练剑——只是现在,谢临渊用的是魔刀,沈砚用的是木剑,两人的招式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默契,只剩下冰冷的疏离。
沈砚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书,或者对着墙壁发呆。他不吃谢临渊带的东西,不穿谢临渊给的衣服,甚至不跟谢临渊对视,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谢临渊很生气,却又舍不得对沈砚动手。他只能一遍遍地说:“师尊,我是为了你好。只有在这里,你才不会被人伤害,才不会离开我。”
可他不知道,沈砚最在意的,从来不是别人的伤害,而是他亲手毁掉的“师徒情分”,是他曾经坚守的“正邪之道”。沈砚是仙人,一生都在追求“大道”,可如今,他却成了修仙界的叛徒,成了魔族的阶下囚,这样的耻辱,比杀了他还难受。
转机发生在第三年的冬天。
清霄派的新掌门带着弟子,突袭了万魔窟,目标是“斩杀魔尊谢临渊,解救叛徒沈砚”。万魔窟里一片混乱,喊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谢临渊不得不离开密室,去前线指挥战斗。临走前,他给沈砚加了三道禁制,还把密室的门锁得死死的:“师尊,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谁也不能带你走,你只能是我的。”
沈砚看着谢临渊离去的背影,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不是逃离,而是解脱。
他环顾密室,目光落在了房梁上。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墙边,搬来一张椅子,踩在上面,伸手够到了房梁。他解下自己的腰带,一端系在房梁上,打了个死结,另一端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密室里的东西——那本他常读的《道德经》,那套他喜欢的茶具,那把他教谢临渊练剑的木剑。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颗破碎的星。
“临渊,”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师尊……陪不了你了。你要好好的,别再走歪路了……”
说完,他踢开了椅子。
谢临渊打赢了仗,带着一身血,疯了似的冲回密室。他撞开门,看到的就是沈砚吊在房梁上的样子——月白色的道袍在空中微微晃动,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眼底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师尊!”
谢临渊冲过去,一把抱住沈砚,手指探到他的鼻息,已经没了呼吸。他的身体很凉,像冬天的雪,再也不会暖起来了。
谢临渊把沈砚抱下来,坐在地上,紧紧抱着他,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他的眼泪掉在沈砚的道袍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嘴里不停地念叨:“师尊,我错了……我不该把你关在这里,我不该让你受委屈……你回来好不好?我把清霄山还给你,我把修仙界还给你,你回来啊……”
可沈砚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的身体渐渐变冷,变得僵硬,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再也不会对他笑,再也不会摸他的头,再也不会说“师尊的手,能给你暖一辈子”了。
密室里的油灯还亮着,照着谢临渊抱着沈砚的身影,照着满地的绝望。谢临渊终于明白,他费尽心机把沈砚拉下来,以为这样就能永远拥有他,却没想到,他亲手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光,唯一的救赎。
从那天起,魔界的魔尊谢临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统一了魔族,打败了修仙界,却再也找不回那个在清霄山上,对他温柔一笑的师尊。他守着沈砚的尸体,守着那间冰冷的密室,守着一份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在黑暗里,孤独地活了一辈子。
有人说,魔尊谢临渊很强大,强大到能主宰仙魔两界;有人说,魔尊谢临渊很可怜,可怜到连自己最爱的人都留不住。只有谢临渊自己知道,他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把那束唯一的光,拖进了自己的地狱,然后亲手把它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