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总是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越走越远,任凭我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头。我在梦里把拳头攥得死紧,关节都发了白,好像只要这样紧紧握住,就能把她留在手心里,谁也带不走。
每次从这样的梦里惊醒,心口都堵得难受。屋里一片漆黑,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忍不住去想,为什么总会梦到这个?是怕她真的会走吗?一种没着没落的空虚感在胸口弥漫开来,像是身体里最要紧的一块突然被挖走了,可奇怪的是,在这片空虚里,又好像多了点别的什么,沉甸甸地压着。
那一晚再没合眼。我摸过枕边的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黑暗里有些刺眼。手指自己就点开了那个叫《修车日记》的备忘录。看着里面一行行关于机油、扳手和委屈的记录,心里苦笑了一下。人的经历啊,就像车上锈死的螺丝,一旦拧上了,哪是那么容易变的。
在内蒙古那两年,头一年多是跟着我舅舅。那段时间,手上几乎没断过伤,旧的口子还没长好,新的又添上了。我好像天生就比旁人慢半拍,怎么学都学不会,干活也慢,显得很不用心,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个“废物”。后来,也不知道是嫌我太不中用,还是生意确实不好做,我被“送人”了。
接手我的,是我后来的师傅,专搞汽车电子电路。如果说在舅舅那里,我被迫学会了看人脸色、忍气吞声;那么在这个师傅手下,我学到的就是实打实的圆滑和奸诈。他的道理很简单:宁可给你车上换一堆不一定需要的零件,这钱你也别想原样拿回去。
环境逼着人变。为了在他那儿待下去,我硬是把自己从一个见人就想躲的社恐,逼成了一个能跟各路司机扯闲篇的社牛。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跟人打交道是这么回事,原来谈生意得这么来。
偶尔也会想,要是当初追她的时候,身边也能有个这样的“老师”该多好。教我怎么说出得体的话,教我怎么陪她逛一次街不会手足无措,教我怎么去爱一个人,才不会被讨厌。可转念一想,那样学来的话,还是我的真心吗?还是我自己想说的吗?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习惯了自己琢磨。可遇见她之后,我是真的希望有人能教教我。
师傅常念叨,做事要认真,跟顾客说话要抓住最细微的地方,抓住了,事儿就容易成。这句话,我不知不觉用在了她身上。那次我们一起回郑州,路上闲聊,我问起:“郑州发大水那年,你还在上学吧?”
她点点头,语气平常地说:“是啊,那天我被困住了,在厕所里待了一整夜。”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那时候,还正好来着例假。”
我心里猛地一抽,像被针扎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这话默默记下了。后来我自己回家前,特意去买了暖宝宝那些女生用得着的东西。
思路又扯远了。
我想说的是,我身上那种“极端”的苗头,就是在我师傅这儿开始冒出来的。他是为了“钱”,可以不惜血本;那我能不能把我“想要她”、“想有个未来”这个目标,也当成他眼里的“钱”呢?然后,像他不顾一切去赚钱那样,我不顾一切去实现这个目标。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那棵叫“极端”的芽,已经顶开了土,见了光。我拦不住它长大,也拦不住心里那个无比渴望的目标。
我不知道。我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回头看。当时身在局中看不清楚,现在才明白,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可我想证明自己,证明我不是废物,不是烂人。极端就极端吧。我的目标,需要这种狠劲;我的梦想,需要我学会圆滑;我那点不肯熄火的心气,需要压力撑着。背着这些东西往前走,结局无非两种:半路被压垮,或者,咬着牙爬到山顶。
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我半边脸,旁边卷着的被子却把光挡掉了一半。那一刻,我好像突然飘到了空中,看见自己的脸一半亮着,一半藏在暗影里。
这算是一种暗示吗?我说不清。我只知道,只要我成功了,把想做的事都做成了,她大概就不会离开我了。我得重新开始,继续拼命。
手机的光暗了下去,我伸手又点了一下,屏幕亮起,照着手心里的汗。《修车日记》里的字跳进眼里,一下子把我拉回了那个“极端”刚开始的时候。
在师傅这里,我学的不再是技术,不是手艺,是圆滑,是狡诈,是那股狠劲的萌芽。我把这些当成以后在这个糟烂世界里活下去的武器,当成往上爬的梯子。
那会儿,每天下了班,我都会把师傅的店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妈又打来电话,她说:“你去跟你师傅说说,哪怕一个月给你五百块呢,也够你吃饭了啊。”
“妈,师傅收我的时候,连一万块的学费都没要。”
“那他当初就是说免学费的,不然你能去?”
……
像往常很多次那样,我说不出话,把电话挂了。锁上店门,我又走回了舅舅的店里。他还在干活。我心里怕他,怕他踹我,怕他抽我嘴巴。我走过去,说:“舅,你回去吧,反正我没事,我来干。”
我抬头看了看店里那个矮阁楼,上面堆满了杂物,轮胎、螺丝,什么都有。旁边就是我的“地铺”。谁愿意睡在那上面呢?
我愿意。那个地方我睡了两年。那是我能躺下休息的地方,是身体唯一的港湾,是所有疲惫不堪的时候,能把自己放下来的地方。
舅舅走了以后,我一直干到凌晨一点多。胳膊上烫起了一个水泡,手上旧的伤口被黑乎乎、带着味的油泥糊满了。但我觉得活儿干得不错,心里甚至有点踏实。
当然,这只是我觉得。
第二天,我正在和师傅讨论一个电路问题,舅舅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二话不说,抬脚就朝我踹过来。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他没踹到我,把旁边的凳子踹倒了。连同凳子一起倒下的,好像还有我最后那一点可怜的尊严。
做错了事,挨打挨骂是应该的。我被他们围着数落了一通,因为我昨天干的那些活儿,很多都是白费力气,因为我搞错了。
内蒙古两年,哪怕烧得迷迷糊糊,我也没有休息过一天;哪怕身上伤再多,我也没请过一次假。既然心里那头叫“极端”的野兽已经醒了,那总得有一副能配得上它的皮囊才行。
风雨过后不一定就有彩虹。反正,我从来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