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后的第一个晴天,天光透亮得像块洗过的蓝琉璃。苏软踩着木屐穿过青石板小巷时,鞋跟敲出的“哒哒”声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巷口的阿婆正支着竹竿晒被子,见了她便笑着招手:“软软,今儿太阳好,该把你那些宝贝书拿出来透透气啦。”
苏软笑着应了,加快脚步往家赶。她住的老宅院带着个不大的天井,墙角爬满了爬山虎,梅雨过后,叶尖还挂着水珠,被太阳一照,亮得像缀了层碎钻。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先去厨房烧了壶水,又从杂物间翻出竹榻,擦干净了搬到天井中央。这竹榻是祖父留下的,竹片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躺上去能闻到淡淡的竹香。
接着,她才打开西厢房的樟木箱。箱子盖一掀开,一股混合着樟脑与旧纸的气息便漫了出来,那是时光沉淀的味道。她蹲在箱前,小心翼翼地把书一本本抱出来——有泛黄的线装《诗经》,书页边缘卷了毛边;有封面磨白的《安徒生童话》,是小时候母亲给她买的;还有几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记着这些年的随笔和插画。
苏软把书一本本摊开在竹榻上,阳光透过头顶的葡萄藤架,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她指尖拂过《诗经》的扉页,忽然有半片干枯的银杏叶从书页间滑落,打着旋儿飘到地上。
她弯腰捡起来,叶梗已经脆了,叶脉却依旧清晰,像幅精致的网。这是十年前的秋天落下的。那时隔壁的老房子空了许久,忽然来了新住户,是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男孩叫沈砚之,和她同岁,转学来镇上的中学读初三。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情景。那天她也在晒书,他背着书包站在院墙外,校服袖口洗得发白,手里攥着个篮球,脸涨得通红,像是鼓足了很大勇气才开口:“请问……这里是苏软家吗?我妈让我来借瓶酱油。”
她那时正蹲在竹榻旁翻书,闻言抬头,撞进他亮得像星子的眼睛里。后来她才知道,他根本不是来借酱油的,是他妈妈听说隔壁住着个同校的女生,特意让他来搭话。那天他走的时候,偷偷往她窗台塞了这片银杏叶,叶面上还用铅笔轻轻画了个笑脸。
“咕嘟——咕嘟——”
厨房传来水壶沸腾的声音,苏软起身去关火,顺便从橱柜里拿出陶罐,洗干净了放进银耳、莲子、冰糖,加足水放在小煤炉上煨着。这是她的习惯,梅雨季过后总爱炖点甜汤,暖身又暖心。
刚把陶罐放稳,院门外就传来“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接着是沈砚之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苏软?在家吗?”
苏软擦了擦手拉开门,就见沈砚之推着辆旧自行车站在门口,白衬衫被太阳晒得有些透,额角沁着薄汗,手里却高高举着两串糖葫芦,红得发亮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光。
“刚从巷口王大爷那儿买的,”他把自行车支在门边,几步跨进院子,眼睛亮晶晶地往竹榻上瞟,“我就猜你在晒书,果然。”
他走到竹榻旁,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安徒生童话》,指尖摩挲着磨损的封面:“这本我还记得,小时候借你的看,不小心撕了页,你哭了半宿。”
“哪有!”苏软脸一热,伸手去抢,“是你自己记错了,我才没哭。”
沈砚之笑着躲开,把糖葫芦递到她面前:“给,赔罪的。王大爷说这串山楂最酸,特意给你留的。”
苏软接过一串,咬了一口,酸得眯起了眼,舌尖却泛起丝丝甜意。阳光落在沈砚之的发梢上,镀上一层金边,他正低头翻看她的笔记本,手指点着其中一幅插画:“这只猫画得像楼下张奶奶家的‘煤球’,你看这圆肚子,一模一样。”
那是她昨天画的,张奶奶家的黑猫刚生了崽,圆滚滚的确实可爱。苏软凑过去看,肩膀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两人都顿了一下,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脸颊都有些发烫。
煤炉上的陶罐开始冒热气,银耳羹的甜香漫了出来。沈砚之吸了吸鼻子:“炖了银耳羹?”
“嗯,等会儿给你盛一碗。”苏软转身要去厨房,却被他拉住了手腕。他的指尖有些烫,力道很轻,像是怕弄疼她。
“下周末有空吗?”他声音低了些,耳尖红得厉害,“城郊的向日葵开了,听说有一大片,我们……一起去看?”
苏软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看着他眼里的光,像落满了细碎的星辰,比头顶的阳光还要暖。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却清晰地落在两人之间。
沈砚之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松开她的手腕时,指尖还依依不舍地蹭了一下。他转身去帮她翻书,竹榻上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混着银耳羹的甜香和阳光的味道,像一首温柔的歌。
远处传来卖花人的吆喝声,“栀子花——茉莉花——”,悠长的调子穿过小巷,落在爬满爬山虎的院墙上。苏软看着沈砚之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会很长很长,长到足够她把所有的心事,都藏进和他一起看过的阳光里。
竹榻上的书还在静静晒着,那片银杏叶被她夹回了《诗经》里,夹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一页。她想,等秋天银杏再黄的时候,要和他一起去捡最新鲜的叶子,画两个挨在一起的笑脸。
煤炉上的银耳羹还在咕嘟作响,甜香越来越浓,像要把整个院子都泡在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