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孟烦了昨夜那句带着试探的"记得先找小太爷我掌掌眼"仿佛还在潮湿的空气里打着旋儿,收容站新的一天就在这片混沌中苏醒了。
迷龙那破锣嗓子照例第一个划破晨雾:"瘪犊子玩意儿!都他妈给老子精神点儿!这堆货再让露水打湿了,老子把你们一个个都踹江里去!"他双手叉腰站在仓库门口,唾沫星子在微光中飞溅。
我小跑着过去,掏出那本被摸得发毛的账本。迷龙斜睨我一眼,粗鲁地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硬的饼子塞过来:"吃了!别他妈饿得手抖,给老子记岔账!"
不远处,孟烦了正斜倚在土墙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他那条伤腿。听见动静,他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哎呦喂,迷龙迷大爷,您这大清早的,是准备把咱这收容站改成骡马市啊?瞧把您忙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竞选禅达县长呢!"
"滚犊子!"迷龙头也不回,声音里透着不耐烦,"你个死瘸子,再叭叭信不信老子把你那条好腿也打折喽?"
孟烦了转脸冲我挤挤眼,语气阴阳怪气:"六子,瞅见没?这就叫官升脾气长。您这账房先生可得当心着点儿,别哪天迷龙大爷心情不好,把您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也记进账本里,当破烂给卖喽!"
墙角处,要麻和豆饼正蹲在一起分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要麻小心翼翼地把自个儿碗里那几粒稍显饱满的米粒拨拉到豆饼碗里,声音沙哑:"龟儿子的,多吃点嘛,看你瘦得跟个干柴棒棒一样。"
豆饼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吸溜着粥,含糊地应着:"要得,麻哥。"
不辣正用一根细树枝剔着牙,听见这话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要麻你个小气鬼,就给豆饼喝稀的?老子昨天还看见你藏了半个馍!"
蛇屁股在一旁慢悠悠地晃过来,操着一口广式官话补刀:"系啊系啊,我都看见啦。要麻你这个样子不行的啦,豆饼正在长身体哦。"
康丫又在擦拭他那个永远空瘪的干粮袋,指腹反复摩挲着粗糙的布面,嘴里念念有词:"一个饼子,两个饼子..."阿译长官则在不远处,拼命想把他那件破旧军装上的褶皱抚平,嘴里不停嘟囔着:"成何体统...这真是成何体统..."
李乌拉还是老样子,独自坐在最远的角落,像一尊泥塑的菩萨,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晌午时分,郝兽医佝偻着背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他挪到收容站中间,清了清嗓子:
"那个...给大家说个事..."
众人渐渐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郝兽医不安地搓着手,声音有些发颤:"我们...我们就要被整编了。刚才来了个军官,找我调查咱们这伙人的健康情况...说是...要打仗了。"
不辣立即嚷嚷起来:"扯卵蛋!"
郝兽医抬起头,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认真:"那是你干的事,人家来找我了,毕竟我是这里唯一的医生..."
"兽医~"众人异口同声地拖长了调子,那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几分认命。
郝兽医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无奈,随即摆了摆手:"好好好~你们是病人,我是医生,哪怕你们说我是妇科也行。"他深吸一口气,神色重新变得凝重,"好了,口水话就不说了。"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那个军官说...他还会再来。"
"打仗"两个字像一盆冰水,把刚才还残存着些许生气的收容站浇了个透心凉。
要麻不再嚷嚷,默默把豆饼往自己身后又拽了拽。康丫的干粮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阿译长官张着嘴,忘了合上。迷龙狠狠啐了一口,骂声"操"低得几乎听不见。不辣和蛇屁股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面面相觑。
孟烦了脸上的讥诮慢慢凝固。他扶着墙缓缓坐下,目光失焦地盯着自己那条伤腿,仿佛要把它看穿。过了好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小太爷我再也不想去北边了。"
那声音很轻,不像平时那样拔高调门,倒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挤出来的。他的眼神飘忽,仿佛穿透了收容站的篱笆墙,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迷龙烦躁地踹了脚身边的破木箱,木屑纷飞:"由得你挑?到时候枪顶脑门上,不去也得去!"
要麻闷声应道,声音里透着疲惫:"打就打嘛,龟儿子的小鬼子..."
豆饼怯生生地拉着要麻的衣角,声音发颤:"麻哥,我害怕..."
不辣强撑着插嘴,却掩不住语气里的虚张声势:"怕么子怕!要死卵朝天!"
蛇屁股慢条斯理地摇头,广式官话里带着少见的沉重:"这次系福系祸,难讲的很啦..."
康丫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他的干粮袋,带着哭腔喃喃:"饼子...我的饼子..."
一直沉默的李乌拉突然抬起头,死死盯着远方,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
郝兽医看着这群朝夕相处的人,张了张嘴想安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佝偻着背,一步步挪回他那堆草药罐子旁,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老。
孟烦了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念叨:"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郝兽医突然转过身,打断了他的呓语,声音沉重得像是压着千斤重担:
"谁说是北边了...这次是南边,缅甸。"
这句话像第二记闷雷,在死寂的收容站里炸开。所有人都愣住了,连孟烦了也停止了念叨,茫然地抬起头。缅甸——一个他们从未踏足,却即将要奔赴的战场。这个陌生的名字,此刻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扣在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