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在林晚眼中熄灭，她将它塞回冲锋衣最深的口袋里，隔绝了那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问题。
回答？她没有答案。
她转而专注于眼前的相机。调整光圈，将快门线连接到机身上，指尖在冰冷的金属拨轮上找到了熟悉的触感。这是她的秩序，她的语言。在取景框那个小小的、被精确框定的世界里，一切纷扰都能暂时被过滤。
她按下快门，曝光三十秒。
在这三十秒里，她什么都不想，只是抬头看着那条横贯夜空的、沉默的银河。星星那么多，那么密，像一场永恒的、无声的爆炸。它们的光走了几万光年才抵达这里，抵达她的视网膜。所谓的时机，在这样的尺度下，渺小得近乎荒谬。
咔哒。
快门关闭，将那片古老的光影，永远地封存在了胶片上。
她收好三脚架，走向不远处那点跳动的篝火。司机，一个皮肤黝黑、轮廓分明的康巴汉子，正往火里添着干枯的牛粪。他叫扎西，一路上的话不多，但车开得极稳，让人安心。
“丫头，冷吧？喝点这个。”扎西从一个油亮的皮囊里倒出些东西，递给她一个粗陶碗。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奶腥和咸味的香气扑鼻而来。是酥油茶。林晚道了声谢，双手捧住温热的碗，小口地喝着。那股滚烫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高原午夜的寒气。
“城里来的，都喜欢拍这些，”扎西用下巴指了指天上的星星，汉语说得有些生硬，“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林晚说，“它们一直在那里，不会变。”
扎西咧嘴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星星是会动的，它们是迷路的人的向导。”他看着林晚，眼神像高原的天空一样清澈，“你迷路了？”
林晚捧着碗的手指紧了紧。她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不会迷路吗？”
“会啊，”扎西很坦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就看看天，再看看山。山不动，家就在山的那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银质小挂件，上面镶着一颗绿松石。“这是我阿妈给我的。她说，心里要是没个东西镇着，人就像风里的沙子，不知道要被吹到哪里去。”
林晚看着那颗在火光下闪烁的绿松石。沈哲给她的，是房子，是车子，是物质世界里最坚固的承诺。顾川给她的，是懂得，是共鸣，是精神世界里最契合的回响。可她心里那个能镇住自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喝完了碗里的酥油茶，把碗还给扎西。“谢谢。”
“明天带你去茶卡，”扎西往火里又添了一块牛粪，“那里的天和地，分不清。你站上去，就好像站在云里头。”
第二天，越野车行驶在广袤无垠的戈壁公路上。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调的灰黄色，公路像一条黑色的细线，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这种极致的空旷，非但没有让林晚感到压抑，反而让她有一种被释放的轻松。在这里，没有应该赴约的饭局，没有需要选择的请柬纸样，也没有那些在心里盘根错节的情感藤蔓。
她只是一个拿着相机的观察者。
抵达茶卡盐湖时，天气好得不像话。天空是那种不含一丝杂质的、纯粹的蓝色，大朵的白云低低地悬着，仿佛触手可及。湖面平静如镜，完美地倒映着天空的一切。天与地，正如扎西所说，在这里融为了一体。
林晚脱了鞋，赤脚踩在微凉的、覆盖着薄薄一层盐水的湖面上。脚下是坚硬的盐壳，触感奇异。她沿着那条通往湖心的铁轨，一步步向里走。游客不多，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巨大的盐湖上，像几个彩色的墨点。
她找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架好相机。她想要拍下那张完美的照片——天与地的对称，云与水的倒影，一个纯净无暇的、如同幻境的世界。这是她来这里的目的，一个明确的、可以被构图和光圈量化的目标。
然而，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
一阵风毫无征兆地从天边刮来，起初只是轻柔的吹拂，很快就变得强劲。湖面那完美的镜面倒影，瞬间被吹皱，碎裂成无数晃动的光斑。天边的云层开始聚集、翻滚，颜色由白转灰，阳光被遮蔽，整个盐湖的光线都暗了下来。
林晚有些烦躁地看着这一切。她等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就是为了那个完美的瞬间，可现在，一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毁了。
她下意识地想收起相机，等风停了再拍。可她的手刚碰到三脚架，却又停住了。
她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被风吹乱的头发，翻涌的灰色云层，破碎的光影，以及在风中摇曳的、自己的倒影。这不完美，甚至有些狼狈。但这混乱里，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
她忽然想，自己一直在追求什么？
追求沈哲那份坚不可摧的安稳，追求顾川那种天衣无缝的懂得。她想要一个确定的、完美的答案，就像她想拍下这张完美无瑕的照片一样。可生活不是一张可以被精心构图的照片，它更像此刻的盐湖——有晴空万里，也注定有狂风骤起。
她放弃了寻找那个完美的对称点。
她举起相机，不再依赖三脚架，而是用手持的方式，对着那片被风搅乱的天空和湖面，开始拍摄。她不再关心构图是否平衡，曝光是否绝对精准。她只凭感觉，捕捉那些风的形状，水的波纹，云的轨迹。
咔哒，咔哒，咔哒。
快门声密集地响起，像她紊乱的心跳，也像一种坚决的宣告。
当她放下相机时，风势渐缓，一缕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挣扎着透了出来，在灰色的湖面上投下一片金色的光斑。
林晚低头翻看相机屏幕。最后一张照片，画面是模糊的，动态的，甚至是失焦的。灰色的云，破碎的水面，和那片突兀闯入的金色光芒，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充满矛盾的张力。
它不美，不宁静，也不完美。
但它无比真实。
回到车上，扎西看她一脸的雨水和风沙，递给她一块干毛巾。“风太大了，拍到了吗？”
“拍到了。”林晚擦着脸，笑了。
那晚，在小镇的旅馆里，林晚第一次连上了微弱的Wi-Fi。手机里涌入无数信息，她都没有理会。
她打开那个只有自己可见的社交账号，上传了下午在盐湖上拍下的那张模糊、混乱、却有一束光的照片。
她没有写下任何文字。
做完这一切，她关掉手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答案或许还很遥远，但她知道，自己已经迈出了寻找它的、真正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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