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静水湾的高铁平稳得像在冰上滑行。林晚靠着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耳机里没有放音乐,只有降噪功能隔绝出的、一片属于她自己的安静。
两个小时后,她拖着三个箱子走出高铁站,一股潮湿的、带着水汽的暖风扑面而来。酒店派来接她的车已经等在出口,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本地人,帮她把沉重的器材箱搬上后备箱,便一路无话。
车子驶离市区,拐入一条新修的柏油路。路两旁是精心规划过的竹林和水渠,再往里开,一座座青瓦白墙的仿古建筑便出现在视野里。它们簇新,整齐,像用电脑建模后一比一复刻出来的,连屋檐翘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这就是静水湾。一个刚刚诞生,就被赋予了“百年古韵”的旅游小镇。
车在酒店大堂门口停下。门童立刻迎上来,脸上是训练有素的微笑。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快步走了过来,热情地伸出手。
“林小姐,您好!我是酒店的公关经理Amy,等您好久了!”
“你好。”林晚和她握了握手,对方的手温暖而柔软。
“房间已经给您安排好了,是我们的观景套房,方便您随时找灵感。”Amy的语速很快,透着一股初入职场的兴奋,“王总监特意交代过,您在拍摄期间有任何需求,都可以直接找我。我们百分之百配合!”
Amy领着她穿过大堂。大堂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水景装置,水流从一块被抛光得锃亮的太湖石上滑下,悄无声息,连一滴水花都未曾溅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高级的定制香氛,闻起来像是某种木质调,却又分辨不出具体的植物。
一切都完美得令人不安。
“我先带您在酒店里转转?”Amy把她送到房间门口,殷勤地问,“我们有好几个‘网红打卡点’,特别是无边泳池和那个水下书吧,出片率特别高。”
“不用,”林晚把房卡插进卡槽,“我想自己先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好的好的,”Amy立刻点头,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地图,“这是我们整个度假区的地图,所有推荐的拍摄点都用五角星标出来了。您有任何想法,随时叫我!”
Amy走后,林晚没有进房间。她把行李留在门口,只背上了一个装着一机一镜的相机包,沿着酒店的长廊往外走。
她走得很慢,像一个侦探在勘察现场。她用指尖触摸着走廊的木质立柱,上面有机器雕刻出的、模拟风化的纹路,触感平滑,没有一丝毛刺。她路过一扇月洞门,门外的芭蕉叶绿得像是假的一样,叶片上干净得没有一点尘土。
她走过Amy提到的那个水下书吧。巨大的落地玻璃外,是碧蓝的池水,几条色彩斑斓的锦鲤在里面缓慢地游弋。书架上摆满了崭新的、用作装饰的精装书,大部分连塑封都还没拆。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想起沈哲。
想起他设计的那些完美无瑕的建筑模型,想起他们那个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家,想起他为她规划好的、精确到每一个节点的人生。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容许任何瑕疵的完美。他亲手为她打造了一座最坚固的城堡,却忘了,她是一只习惯在旷野里寻找方向的候鸟。
胸口一阵发闷,林晚快步走出了酒店,来到外面的“古镇”街道上。
石板路干净得能反光,两旁的店铺挂着统一制作的、字体优雅的木质招牌——“染坊”、“油纸伞”、“银器铺”。店铺里,穿着统一改良汉服的店员正对着游客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她像一个幽灵,游荡在这个巨大的、精美的布景里。她觉得自己接下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这样一个用金钱和设计堆砌出来的、毫无生气的躯壳里,去寻找所谓的“灵魂”。
她甚至连举起相机的欲望都没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店铺的红灯笼一盏盏亮起,把石板路映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游客多了起来,举着手机和自拍杆,在每一个精心设计的角落里寻找着最佳拍摄角度。
林晚走到一座石桥上,靠着冰冷的栏杆,看着桥下缓缓流淌的、清澈见底的河水。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挫败。她逃离了一座完美的牢笼,却又主动走进了一个更大的、更虚假的牢笼。
就在这时,一阵“喵呜”声从桥下传来。
她探头看去,只见桥洞的阴影里,一只瘦小的三花猫正警惕地看着她。它的一只耳朵缺了一角,毛色也有些杂乱,显然不是度假区里“配置”的萌宠。它脚边,放着半截游客丢下的火腿肠。
它叼起那半截火腿肠,没有立刻吃,而是灵巧地跳上河边的水泥护坡,钻进了一道不起眼的、墙体与地面之间的裂缝里。
那道裂缝很小,长满了青苔,水泥的边缘已经风化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石子。它和周围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石墙格格不入,像一张完美面孔上无法掩饰的疤痕。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快步走下石桥,来到那道裂缝前,蹲了下来。她能闻到裂缝里传出的、潮湿的泥土和青苔的气味。这股真实的、带着生命力的味道,与空气中那股高级的定制香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终于从包里拿出了那台徕卡M6。
她没有去拍那只猫,也没有去拍桥上的灯笼和远处的飞檐。她将镜头对准了那道裂缝。
取景框里,粗糙的、剥落的水泥边缘占据了大部分画面,几缕顽强的绿色从黑暗的缝隙里探出头来。她转动对焦环,焦点精准地落在一片沾着露水的青苔上。
她按下了快门。
“咔哒”一声轻响,在这片喧嚣的、完美的“古镇”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但林晚知道,这是她在这里,打下的第一颗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