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墨，浸透了司徒岭的书房。
空气里浮动着陈腐的纸张气息，混杂着灵墨被碾碎后的干涩粉尘味。地上，是他最珍爱的那方“寒山雪”砚台，如今已是四分五裂的碎石，黑色的墨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蜿蜒在地板上。
司徒岭站在一片狼藉中央，指尖还残留着那枚玉简的冰冷。
父君的命令言犹在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他的骨髓。
“……黑岩灵矿，即刻起，交由你二哥晁羽掌管。”
“你，无能，不堪重任。”
无能。
这个词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让他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黑岩灵矿，是他麾下最后一座，也是唯一还能产出高品灵石的矿脉。那是他仅剩的资本，是他养活那些自他被贬斥至此、仍不离不弃的追随者的唯一依仗。
现在，没了。
他这俩年所有的努力都没了。
司徒岭闭上眼，下颚的线条绷得死紧。
他不能反抗。父君的意志便是天规，任何违逆都会招来更残酷的镇压，不仅是他自己，还会连累他身边所有的人。
所以他只能忍。
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将所有的屈辱、不甘、滔天恨意，悉数压回胸腔深处，用名为“理智”的巨石死死镇住。他已经习惯了，习惯到这种隐忍几乎成了本能。
“吱呀——”
一声轻微的门响，将他从冰冷的思绪中拽回。
浮月走了进来，她像一只没有声音的猫，步履轻悄，手里端着一只托盘。
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对于书房被翻得天翻地覆的惨状，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安静地将托盘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角落，然后俯身，开始默默收拾。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被撕坏的书卷残页，用指尖抚平褶皱，分门别类地放好。那些都是孤本，是他费尽心力搜罗来的。二哥的人知道他爱书，所以故意毁得最彻底。
司徒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焦距。
浮月跟在他身边很多年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这个眉眼清秀、总是低眉顺眼的小狐妖，是什么时候开始像影子一样寸步不离的。他只知道，无论他多么落魄，无论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这个影子，一直都在。
她收拾完书卷，又去处理那方破碎的砚台。她跪在地上，用一块软布，一点一点将那些碎石和墨迹擦拭干净。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而不是一堆无用的垃圾。
就在这时，司徒岭的视线倏然凝固。
浮月收拾碎石时，宽大的衣袖向下滑落了几寸，露出了一截皓白的手腕。
在那片雪白的肌肤上，一抹刺目的青紫，赫然在目。
那不是普通的磕碰。那是一个清晰的、带着扭转力道的指印，是被粗暴推搡、甚至擒拿时才会留下的痕迹。
司徒岭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一根弦被狠狠拨断。
他想起来了。
下午，二哥的手下闯进来“交接”灵矿文书时，他正在内室调息。那些人嚣张跋扈，他听到了外间的吵嚷和器物落地的声音。当时他以为只是寻常的挑衅，强压着没有出去。
原来……是她拦在了外面。
原来，他引以为傲的隐忍和顾全大局，换来的，却是他的人替他承受本该属于他的羞辱。
那个青紫的印记，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瞳孔里。
他连自己身边唯一的人都护不住。
他算个什么东西？
“无能”……父君说得对，他就是个无能的废物！
浮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下意识地想将袖子拉下。但已经晚了。
她收拾好最后一块碎石，起身，端过刚刚放下的托盘，走到他面前。
“主上，”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平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安神茶，温度正好。”
托盘上，白玉茶盏里盛着浅碧色的茶汤，丝丝缕缕的热气混着静心凝神的药香，飘散开来。
这是她特地为他准备的。每次他心绪不宁，她都会备上。
可今天，这股熟悉的药香，却成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安神？他需要安神？
一个连自己的人都保护不了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安神！这份关怀，这份体贴，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对他无能的极致嘲讽。
“砰——！”
一声刺耳的巨响。
司徒岭猛地挥手，将整个托盘连同茶盏一起扫落在地。
滚烫的茶水泼溅开来，白玉盏在坚硬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浮月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后退了一步，溅起的茶水打湿了她的裙角。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些许错愕。
司徒岭胸口剧烈起伏，眼底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他死死盯着她，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淡漠或隐忍，而是烧得通红的、失控的暴戾。
“谁让你多事的！”
他的声音嘶哑、扭曲，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咆哮。
“谁让你去拦着他们的？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他指着门口，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向那个最不该被伤害的人。
“出去！”
浮月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温顺平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像是那只碎裂的茶盏一样，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
她没有辩解，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再去看他一眼。
她只是缓缓地、深深地躬下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是，主上。”
然后，她直起身，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让她窒息的书房。
门被她轻轻带上，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世界，瞬间死寂。
只剩下满室的狼藉，和司徒岭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他僵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看着地上那摊狼藉的茶水和碎片，那股失控的暴怒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冰冷、更加彻骨的恐慌和自我厌弃。
他做了什么？
他……对她做了什么？
司徒岭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那只刚刚掀翻了安神茶的手，此刻正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他想起了她手腕上那抹青紫，想起了她最后那个疏离而平静的眼神。
一股尖锐的疼痛，比被夺走灵矿、比被父君斥责，要剧烈千百倍，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搞砸了。
他把他仅剩的、唯一还愿与他亲近的人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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