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聆国,青溪渡。
暮春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像扯不断的银丝,把整个渡口笼在一片濛濛的水汽里。青石板路被浇得发亮,倒映着岸边歪脖子老柳树的影子,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旧灯笼,红绸子褪成了淡粉,被风一吹,就跟着雨丝一起晃。
渡口最东头的那间破草屋,屋顶漏了个洞,雨点儿砸在缺了角的陶罐里,“嘀嗒、嘀嗒”响得匀净。陆霜聆蜷在屋角的干草堆上,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那是张姓阿婆去年冬天给的旧棉袄,棉花都板结了,边角磨出了毛,但挡雨还算管用。他才七岁,身子骨看着比同龄孩子还单薄些,唯独一头长发惹眼,不是寻常孩童的乌黑,而是像初春融雪后的溪面,泛着淡淡的银白,顺着草堆往下垂,发梢还沾着两根干草。
“霜聆!在家没?”
院门外传来王阿爷的声音,粗哑却透着暖意。陆霜聆眼睛一亮,麻利地爬起来,踩着地上的木屐“啪嗒啪嗒”跑过去。木门是用几块破木板钉的,合不拢缝,他从缝里往外看,就见王阿爷扛着半袋糙米,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裤脚卷到膝盖,沾了满腿的泥点子。
“阿爷!”他脆生生喊了一声,伸手去掰门闩。那门闩是根比他胳膊还粗的木头,他得两只手抱着往上抬,脸憋得通红。王阿爷见了,放下东西过来帮忙,粗糙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暖得像晒过太阳的石头。
“慢点,别摔着。”王阿爷笑着揉了揉他的银头发,“你张阿婆蒸了红薯,让我给你捎两个过来,还热着呢。”
油纸包一打开,甜香就飘了出来。两个烤得焦黑的红薯,外皮裂开,露出里面橙黄的瓤,冒着热气。陆霜聆咽了口口水,却没先拿红薯,而是转身去屋角拎起那个缺角的陶罐,倒了半碗雨水——草屋没水缸,平时接的雨水就是他的饮用水。
“阿爷,喝水。”他把碗递过去,小手还不稳,水晃出了几滴,溅在王阿爷的裤腿上。王阿爷也不嫌弃,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又把碗还给了他:“你喝,阿爷不渴。”
陆霜聆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雨水带着点土腥味,可他喝得认真。王阿爷蹲在一旁,看着他的侧脸,眼神软下来。这孩子命苦,三年前那场瘟疫,爹娘都没熬过来,就剩他一个小娃娃,当时才四岁,裹着件沾满血的小褂子,缩在自家门槛上哭,嗓子都哑了。青溪渡的人都是靠水吃饭的,心善,你家给块饼,我家给件衣,就这么把他拉扯大了。
“明天跟阿爷去撒网呗?”王阿爷摸了摸他的头,“这几天雨停了,溪里的鱼该活跃了,捞两条给你熬汤喝。”
陆霜聆眼睛亮了,放下碗点头:“好!我帮阿爷背鱼篓!”
王阿爷笑了,又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这是你李叔让我给你的,他去镇上卖柴,人家多给了钱,说你上次帮他看摊子,该得的。”
陆霜聆没接,反而摇了摇头:“李叔挣钱不容易,我就是帮他看了会儿摊子,不用给钱的。”
“傻孩子,”王阿爷把布包塞到他手里,“你李叔说了,你帮他看着摊子,他才能去买包子吃,这钱你必须拿着。以后长大了,有本事了,再报答大家就是。”
陆霜聆捏着布包,银子硌得手心有点痒。他知道,青溪渡的人都疼他,从不说“施舍”两个字,总找各种理由给他东西。就像上次,赵婶说家里的衣服小了,给了他两件新做的蓝布衫——他知道那是赵婶特意给他做的,针脚整整齐齐,还绣了个小鲤鱼;还有陈郎中,每次他有点头疼脑热,都背着药箱跑过来,抓药从不收钱,总说“小孩子家,吃两副药就好了,不值钱”。
王阿爷坐了会儿,又叮嘱他晚上把门关好,别着凉,才扛着空袋子走了。陆霜聆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雾里,才转身回屋。他把红薯放在灶台上——灶是用几块砖头砌的,早就不能用了,只能当个桌子——又把碎银子小心地放进一个木盒子里。那盒子是他爹留下的,上面刻着朵莲花,边角都磨圆了,里面除了碎银子,还有几颗彩色的石子,是他平时在溪边捡的,他觉得好看,就收在里面。
雨还没停,他坐在干草堆上,拿起一个红薯,慢慢剥着皮。红薯的甜香裹着热气,飘进鼻子里,他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烫得他直呼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吃到一半,院门外又传来脚步声,他抬头一看,是张阿婆挎着个竹篮来了,篮子里放着件新缝的小背心,还有一碟咸菜。
“霜聆,刚听老王说你在家,阿婆给你送件背心,天快热了,穿这个正好。”张阿婆走进来,把竹篮放在灶台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着凉吧?昨天听你咳嗽了两声。”
“阿婆,我没事,就是昨天风吹着了。”陆霜聆笑着说,把手里的红薯递过去,“阿婆,你吃红薯,可甜了。”
张阿婆摆了摆手:“阿婆不吃,你吃吧。你看你这头发,又长了,明天阿婆来给你剪剪,不然该挡眼睛了。”
陆霜聆摸了摸自己的银发,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头发和别人不一样,小时候有人笑他是“白毛怪”,他还哭着跑回家,后来是张阿婆哄他,说他这头发是“仙人给的记号”,以后肯定有大出息。从那以后,他就不介意了,反而觉得这头发挺好看的,像溪面上的月光。
张阿婆坐了会儿,又问他晚饭吃什么,得知他只有红薯,就从篮子里拿出个鸡蛋:“这个你煮了吃,补补身子。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可不能亏了嘴。”
陆霜聆想推辞,张阿婆却按住他的手:“拿着,阿婆家里还有呢。你要是不吃,阿婆可要生气了。”
他只好接了过来,鸡蛋还是温的,放在手心里暖暖的。张阿婆又叮嘱了他几句,才挎着竹篮走了。陆霜聆看着竹篮里的背心,是浅蓝色的布,上面绣着朵小兰花,针脚细细的,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他把背心拿起来,贴在脸上,布料软软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点淡淡的橘色,大概是要放晴了。陆霜聆把剩下的红薯吃完,又把鸡蛋放进陶罐里,准备明天煮着吃。他走到门口,推开木门,看着青溪渡的景色。渡口的人大多住得近,都是些矮矮的土坯房,屋顶冒着袅袅的炊烟,混合着饭菜的香味,飘在雨雾里。偶尔能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还有孩子的笑声,很热闹,很温暖。
他知道,自己没有家,可青溪渡的每一户人家,都是他的家。王阿爷会带他去捕鱼,张阿婆会给他做衣服,李叔会叫他帮忙看摊子,陈郎中会给他看病,赵婶会给他做新鞋……他们从不说什么大道理,却用最实在的方式,把他从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娃娃,养到了现在能帮着干活的年纪。
有一次,他问王阿爷:“阿爷,我爹娘是什么样的人啊?”
王阿爷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爹是个老实人,会造船,手艺好得很,镇上好多人都找他造船;你娘是个温柔的女子,会织布,织的布又软又结实,还总给邻里送些针线活。他们都是好人,就是走得早了点。”
陆霜聆听了,没哭,只是点了点头。他记不清爹娘的样子了,只记得有一次做梦,梦到一个温柔的女人抱着他,身上有淡淡的花香,还有一个高大的男人,会把他举起来,让他摸树上的果子。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爹娘。
雨停了,天边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挂在青溪的上空,像一座彩色的桥。陆霜聆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银白的头发在夕阳下泛着微光。他看到不远处,李叔背着一捆柴回来了,他赶紧跑过去,帮忙接过柴捆:“李叔,我帮你背!”
李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力气又大了。走,去叔家吃饭,你婶子炖了鱼汤。”
陆霜聆跟着李叔走,一路上,遇到不少人,都笑着跟他打招呼。
“霜聆,今天去阿婆家吃饭不?”
“霜聆,明天跟我去镇上卖菜呗,给你买糖吃。”
“霜聆,你那银头发真好看,跟天上的星星似的。”
他一一应着,笑容挂在脸上,像雨后的阳光,干净又温暖。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爹娘,没有真正的家,没有钱,没有势力,可他有青溪渡的人,有他们的疼爱,有他们的照顾,这就够了。
他也暗暗下定决心,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有本事,要报答青溪渡的人。王阿爷喜欢吃鱼,他就天天去捕鱼,给阿爷熬鱼汤;张阿婆眼睛不好,他就帮阿婆做针线活;李叔卖柴累,他就帮李叔多背点;陈郎中年纪大了,他就帮陈郎中采药;赵婶要照顾孩子,他就帮赵婶看孩子……他要让青溪渡的每一个人,都能过上好日子,都能开开心心的。
晚饭是在李叔家吃的,婶子炖了鱼汤,还炒了两个青菜,蒸了馒头。鱼汤白白的,鲜得很,陆霜聆喝了两大碗,还吃了两个馒头。婶子一个劲地给他夹菜,说他太瘦了,要多吃点。
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李叔送他回草屋,还给他点了盏油灯。油灯的光昏昏黄黄的,却把小小的草屋照得很亮。陆霜聆坐在干草堆上,看着油灯的火苗,心里暖暖的。
他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己长大了会做什么,不知道会不会离开青溪渡,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困难。可他知道,只要有青溪渡的人在,只要他还能在这里吃百家饭,还能得到大家的喜欢,他就什么都不怕。
他躺下来,把张阿婆给的背心盖在身上,闻着布料上的阳光味,慢慢闭上了眼睛。窗外,青溪的水流声潺潺,偶尔传来几声蛙鸣,还有远处人家的说话声,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安稳。
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长大了,穿着蓝色的衣服,银白的头发飘在身后,手里拿着渔网,和王阿爷一起在青溪里捕鱼,张阿婆、李叔、陈郎中、赵婶……还有青溪渡的所有人,都在岸边笑着看他,像往常一样,喊着他的名字:“霜聆,加油!”
梦里的他,笑得很开心,像现在一样,像每一个在青溪渡吃百家饭的日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