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栖第三次在“墨痕书屋”遇见那个男人时,窗外正飘着细密的秋雨。雨珠顺着青瓦檐角滴落,在石阶上绽开朵朵水花。她踮起脚去够书架顶层的《楚辞注疏》,指尖刚触到粗糙的书脊,身后便传来温润的提醒:“这套书的线装有些年头了,最好托着书脊取。”
转身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眸。男人穿着靛青色的棉麻衬衫,袖口随意挽至小臂,露出腕间一道浅淡的疤痕。他手中捧着明刻本《陶庵梦忆》,书页间夹着几枚桂花书签,清雅的香气若有似无。察觉到她的注视,他微微颔首,侧身让出通道,举止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这是半月来的第三次相遇。首次是在立秋那日,他坐在窗边临摹古籍扉页的工笔兰花,午后的光晕为他镀上淡金轮廓;第二次是闭店前,她看见店主将牛皮纸信封装进他的帆布包,信封上写着“顾怀谨启”——原来他叫顾怀谨。
“多谢提醒。”林栖小心取下古籍,指尖抚过卷首的藏书印,“您对古籍很了解?”
顾怀谨的目光落在泛黄的书页上,神色柔和几分:“在文物修复所工作,常来寻些需要修缮的旧籍。”他顿了顿,“这套《楚辞》是光绪年间的木刻本,若需要加固装帧,我可以帮忙。”
“林栖,博物馆的文献研究员。”她将书递过去,“正在整理馆藏楚辞版本。”
“顾怀谨,古籍修复师。”他接过书仔细查看,“三日后这个时辰来取,应当能修妥。”
秋雨未歇,林栖抱着公文包走出书屋时,顾怀谨正撑着竹骨伞在檐下等候。“顺路送您一程?”伞面微倾,雨珠在青石路上溅起细碎水花。
伞下空间有限,他肩头的棉麻布料渐渐洇出深色水痕。林栖注意到他翻书时格外修长的指节,与垂眸时轻颤的睫毛,在雨幕中构成一幅水墨写意。
“常来这家书屋?”
“师父生前常在此觅书。”他的声音融在雨声里,“如今代他照看这些老物件。”
他们在巷口梧桐树下作别。林栖取出笔记簿匆匆写下联系方式递去:“修缮时若有需要,随时联系。”
顾怀谨将纸条收进贴身口袋,指尖掠过衬衫第二颗纽扣:“记得带防潮函套,修缮后的古籍最忌湿气。”
三日后,顾怀谨已在修复室等候。摊开的工作台上,《楚辞》的线装重新穿缀,虫蛀处补着桑皮纸,书页间还夹着新制的洒金笺签条。
“这样应当能再传百年。”他轻抚书脊的动作,像在触碰婴孩的面颊。
林栖翻开书页,见扉页缺损处补着与原纸色泽相仿的楮皮纸,旁侧小楷标注修复年月。最令她惊讶的是书中夹着的笺注,竟是某位国学大师的批校残页。
“这太珍贵了...”
“物归其所。”他浅笑时眼尾细纹如折起的书角,递来青瓷色函套,“顺手制的,防蠹防潮。”
此后林栖来书屋愈勤。有时为查证某个版本源流,有时只为看他修复古籍时微蹙的眉峰。他们常在茶歇时讨论《四库全书》的散佚残本,或比较不同时期开化纸的簾纹特征。
深秋某日,林栖为寻某位学者的未刊手札,翻遍书屋无果。顾怀谨默然取出师傅遗留的札记,指给她看某行小字:“城南陆先生旧宅或许有线索。”
他们穿过七条街巷找到那座爬满紫藤的老院。九十岁的陆先生听闻来意,颤巍巍捧出樟木书匣。林栖捧着乾隆年的手札眼眶发热,转身见顾怀谨立在紫藤架下,落叶在他肩头铺就碎金。
“为何这般尽心助我?”
他捻着枯叶的指尖顿了顿:“守护文明星火的人,都值得敬重。”夕照掠过他清隽的侧脸,“况且,与您同行寻书,是难得的静好。”
初雪降临前,顾怀谨接获一批海外回流的敦煌遗书修复项目。林栖得空便来修复室帮忙整理资料,常带着自制的桂花冻。这日推门见他正在补全《瑜伽师地论》残卷,修复针在灯下牵着金丝棉线,如执笔绘就工笔描金。
她静静望着他鼻梁滑落的眼镜,与为保持纸张湿度不时沾水的毛笔,忽然懂得何为“择一事终一生”。
某夜踏月归去时,雪籽敲着伞面噼啪作响。顾怀谨将竹骨伞倾向她这侧,大衣肩头积了薄雪。
“顾先生,”林栖捏紧包带,“我们这般相处,可算是在交往?”
雪光映得她脸颊泛红。顾怀谨怔忡片刻,忽然取下眼镜轻笑:“原来林研究员也会为俗情忐忑。”他呵出的白雾萦绕在二人之间,“从见您踮脚取书那日,怀谨便已在心中与您白首。”
竹伞在雪地投下交叠的影。她踮脚轻吻他微凉的唇角时,听见古籍修复钟在胸腔共鸣。而他收拢的手臂圈住整个料峭寒冬。
开春时林栖主持的文献展圆满落幕。庆功宴后她将特装本捧到顾怀谨面前,扉页写着:“致怀谨——是您让残章断简重焕暖光。”
他摩挲着烫金题字眼眶微红,从修复台抽屉取出银杏木匣。开启见一枚青玉印章静静卧在丝帛上,印文是他亲手镌刻的“林栖藏书记”。
“虽无明珠聘礼,”他执起她的手,“愿以余生为您钤印每本藏书。”
夏至婚仪在书屋举办。他穿着她最爱的靛青长衫,她戴着他修复的古籍封面改制的头纱。交换的对戒是锔补瓷器的金缮工艺所制,裂纹处流淌着永恒的金色脉络。
暮色四合时,新婚夫妇在庭院整理捐赠古籍。林栖翻开顾怀谨的修复日志,见首页贴着当初的便笺,旁侧添了行小字:“乙未年霜降,于墨痕书屋得遇明月。”
她笑着将日志放回原处,窗外晚霞正为满架诗书镀上暖色。顾怀谨在茶香中抬头,与她目光相触的刹那,仿佛已共度无数这般宁静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