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破屋里的金纹还没完全消散。
墙上的“知行合一”四字裂痕深陷土壁,像被刀刻过。王守仁站在门口,背对着三名衙役。他没等谁开口,自己迈步走了出去。
阳光照在他脸上,胡子衙役下意识后退半步。矮壮的那个手还扶着断刀柄,指节发白。年轻的那个盯着地面,嘴唇微微抖。
没人敢碰他。
昨夜那道金光直冲云霄,半个京城都看见了。顺天府尹正在升堂,一听差役回报,茶杯直接摔在地上。
“一介落榜书生,在破屋里写几个字,就能引动天象?”府尹拍案而起,“定是妖法作祟!立刻押解回城,锁上镇妖铁镣!”
命令传得快,差役带着精铁脚镣赶来时,太阳已经升起一竿高。
那镣铐黑沉沉的,三十斤重,链子上刻满符文。领头的差役当众打开锁扣,伸手去抓王守仁的脚踝。
手刚碰到他的布鞋,一股暖意从接触处传来。差役愣住,低头一看,铁镣内侧竟泛起点点金光。
“怎么回事?”他猛地缩手。
话音未落,镣铐突然发出“嗤”的一声,像是烧红的铁浸入冷水。金光由内而外蔓延,整副脚镣瞬间软化、变形,转眼化作一摊灰粉,随风飘散。
三名衙役当场跪倒,额头贴地。
他们不是怕王守仁动手,而是那股力量根本不受控制。它不伤人,却让凡铁自毁,像在嘲笑他们的权威。
王守仁依旧没说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又望向城门方向。怀里那张染血的《孟子》残页,有点温。
城楼上,府尹穿着朱红官袍,脸色铁青。
他亲自验看了断刀上的黑气,又接过差役递来的残页。血写的“民为贵”三个字歪斜模糊,可拿在手里,纸面竟微微发烫。
“荒谬!”府尹冷笑,“若这破纸真有神异,为何不在圣贤庙前显灵?偏在这等妖人手中发光?”
他转身对左右下令:“取桃木钉,将此页钉于东门城楼,昭告全城——此乃惑众妖书,凡私藏者同罪!”
士兵立刻执行。桃木钉穿过残页四角,高高挂在城门正中。风吹纸页哗啦响,百姓远远围观,没人敢靠近。
府尹站在城楼上看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才回府。
夜里三更,月亮被云层遮住。
城门下十二名守卒轮流巡哨。忽然,悬着的残页无风自动,缓缓翻转过来,正面朝外。
血字“民为贵”开始发亮,红得像要烧起来。
紧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纸中传出,一字一顿:
“民……为……贵。”
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整条长街。
第二声响起时,一名守卒腿一软,扑通跪下。第三声落下,其余十一人齐刷刷倒地,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全部昏死过去。
城防营发现时,已是半个时辰后。十二人仍保持着面向东方跪伏的姿势,脉搏微弱,叫不醒。
消息报到府尹耳中,他正在书房喝茶。
茶杯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抬头看向窗外,远处天际隐隐泛金,仿佛又有光要冲出来。他立刻下令加派巡卫,封锁四门,并派人悄悄去查那书生的底细。
此时,王守仁已被正式定为“妖言惑众”要犯。
顺天府派出八名差役押送,不准戴枷,也不敢近身。队伍出了城,走上官道。
晨雾未散,路边草叶沾露。王守仁走在中间,脚步平稳。身后两名差役抬着一副新制的铁笼,空着,没人敢让他进去。
胡子衙役走在最后,时不时抬头看天。他知道昨夜城门的事,可不敢说。矮壮的那个干脆低着头,一步一挪。年轻的那个偷偷瞄了眼王守仁的背影,发现他腰间的墨玉牌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微光。
路越走越远,城池渐渐落在身后。
忽然,前方官道拐弯处传来嘈杂声。
一群人堵在路上,手里拿着菜叶、烂果、泥块。为首的农夫举着锄头,大声喊:“就是他!写了妖书,惹得天怒人怨!”
人群骚动起来。
“烧了他的书!”
“打这个祸害!”
“昨晚我爹听见城门说话,吓出病来了!”
差役们慌了神,急忙上前阻拦。有人抽出刀,却被农夫一把推开。
王守仁停下脚步。
他没有看那些冲过来的人,而是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那张残页。温度还在,比刚才高了些。
一名孩童从人群中挤出,七八岁模样,手里攥着半截炭笔。他跑到王守仁面前,仰头看着他,忽然蹲下身,在泥地上写了个“人”字。
还没写完,就被他娘拽了回去。
“别碰他!脏!”
孩子回头喊了一句:“可你说过,人人都是人啊!”
王守仁低头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字。
泥土湿润,笔画浅淡,但没被踩乱。
他往前走了一步。
差役想拦,又不敢伸手。
人群还在叫骂,石块飞来,砸在路边树干上。
王守仁继续向前,步伐没变。怀里的残页忽然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回应什么。
官道尽头,晨光刺破雾气。
一辆旧马车停在路边,车夫戴着斗笠,手里握着竹篙。看到队伍走近,他把竹篙往地上一插,整个人站得笔直。
王守仁经过马车时,车夫低声说:“阿七等您很久了。”
王守仁点头。
车夫没再多话,拔起竹篙,转身走向河边。那里停着一艘小船,船头画着一只鱼。
押送的差役面面相觑。
他们本该直接把人送去流放地,但现在,前面是愤怒的百姓,旁边是河,背后是空荡官道。
胡子衙役咬牙道:“绕路走水路?上面没准许,咱们担不起这责。”
年轻差役小声说:“可再往前,怕出人命。”
王守仁这时开了口:“你们押的是人,不是尸。若真怕担责,就让我自己走。”
他说完,迈步朝河边走去。
差役没人阻拦。
他们看着这个穿旧直裰的书生踏上船板,脚步稳得不像囚徒。船夫解开缆绳,竹篙一点,小船离岸。
雾中传来孩子的声音:“娘,他是不是神仙?”
母亲回答:“别瞎说,他是罪人。”
小船渐行渐远,水面荡开一圈圈波纹。
王守仁坐在船尾,手按在怀中残页上。纸面温热,像贴着一块火炭。
河风吹起他的衣角,墨玉牌上的“知行”二字一闪而过。
岸边,一名差役忽然指着水面惊呼。
众人看去,只见小船划过的水痕里,浮现出三个大字。
每个字都由无数细小的光点组成,短暂存在几息,便随波散去。
那三个字是——
民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