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的雾气散得很快,太阳刚爬上树梢,岸边的泥地已经被晒出一层薄硬壳。小船靠岸时,竹篙点在浅滩上发出闷响,王守仁踩着湿滑的木板上了岸。差役们站在不远处,没人说话,也没人上前接应。
他走下船,衣角还滴着水,墨玉牌贴在腰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怀里的《孟子》残页温热未退,像揣着一块刚出炉的炭。差役们盯着他的手,生怕那纸突然烧起来。
队伍重新列好,八个人围成一圈,中间是王守仁。他们不敢再抬铁笼,也不敢给他戴枷,只能远远跟着,眼睛不离他半步。
官道两旁的田埂上陆续冒出人影。农夫放下锄头,妇人抱着孩子从篱笆后探头。有人低声喊了一句:“就是他!城门上挂的妖书是他写的!”
话音一落,路边的人群躁动起来。菜叶、烂果、泥块劈头盖脸砸过来。一个萝卜擦着王守仁的耳朵飞过,砸在石墩上裂成两半。
“滚出我们村子!”
“昨晚我家鸡全死了,肯定是他带来的灾!”
“烧了那张纸!别让它祸害更多人!”
差役急忙举臂拦人,可人群越聚越多,堵住了去路。一名老汉拄着拐杖冲出来,指着王守仁骂:“你这妖人,写几个字就能让天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王守仁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那个老人。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喧哗:“若我真是妖人,你们现在还能站在这里骂我?”
人群一静。
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步。怀里那张纸微微发烫,像是回应他的动作。
“你们怕的是那句话。”他说,“不是我。”
“民为贵。”
这三个字一出口,有几个百姓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他们记得昨夜城门下的异象,记得那道苍老的声音传遍长街,记得十二名守卒跪地昏死的模样。
有人开始犹豫。
就在这时,人群后排传来一声尖叫。
一名老妇抱着五六岁的孩子冲了出来,脸上全是泪。她扑通跪在地上,把孩子往前一送:“大人!救救他!他刚才还好好的,突然流血了!”
孩子的脸煞白,双眼渗出血丝,鼻孔和嘴角不断涌出黑糊糊的液体。他嘴唇颤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里面。
围观的人吓得连连倒退。有人说:“定是被妖书沾染了魂魄!”也有人说:“快烧了他的纸,不然全村都要遭殃!”
差役想上前拉人,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回来。他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靠近。
王守仁快步走上前,蹲下身查看。他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指尖触到一层滑腻的冷意。这不是普通的病。
他咬破右手食指,鲜血立刻涌出。他在孩子眉心画下一个“净”字,笔画刚完成,血迹竟泛起淡金色的光。
孩子猛地抽搐,嘴里发出一声尖啸。一团黑烟从他口中喷出,在空中凝成半只扭曲的爪形,朝王守仁扑来。
金光一闪,那爪子瞬间燃烧,化作灰烬消散。
孩子大哭出声,脸色慢慢恢复红润。老妇抱着他嚎啕大哭,连声道谢。
四周鸦雀无声。
刚才叫得最凶的那个农夫,手里的锄头“咣当”掉在地上。有人低头看着自己扔出去的烂菜叶,默默往后缩了缩。
差役们松了口气,其中一个忍不住嘀咕:“原来他真能救人……”
风忽然停了。
王守仁刚站起身,眼角余光瞥见远处酒楼二楼窗棂微动。一道乌光从帘幕后射出,速度快得看不见轨迹。
他来不及完全闪避,左肩猛然一震,一支短箭已穿肉而入。箭身漆黑,尾羽刻着扭曲的纹路,像是某种符文。
剧痛传来,他踉跄一步,左手撑住路边石柱才没倒下。靛蓝直裰迅速被血浸透,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另两支箭紧随其后。一支擦过他耳侧,钉进身后柳树,箭尾嗡嗡颤动;另一支被差役用刀格开,撞在石阶上碎成三截。
“有刺客!”
“保护犯人!”
“快封锁酒楼!”
差役乱作一团,有人想去追,却被王守仁抬手制止。
他抬头望向酒楼二楼,窗户已经关上,帘子垂落,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不用追。”他说,声音平稳得不像受伤的人,“他们要的是我死,不是抓我。”
差役愣住。
王守仁低头看了看肩上的箭。箭头深入骨肉,血还在流,但奇怪的是,伤口周围没有麻木或发黑——毒似乎没能扩散。
他伸手握住箭杆,猛地一拔。血喷出来,他皱了下眉,撕下衣角草草包扎。
“走吧。”他把染血的布条塞进怀里,靠近那张《孟子》残页,“再耽误下去,天黑前到不了下一个镇子。”
队伍缓缓重启。百姓自发让开一条路,没人再敢扔东西。有人小声议论:“那箭是从楼上射的,又不是他干的……”也有人说:“他都伤成这样了,还护着那张纸,真疯了吗?”
王守仁走在中间,脚步依旧稳。左肩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他没停下。
他知道那一箭不是冲着杀他来的。
是试探。
箭上的符文和昨夜断刀上的痕迹一样,带着妖气。这种手段不会出自朝廷,也不会是普通仇家。背后有人在操控这一切,借百姓之口污他名声,借刺客之手测他深浅。
而那张残页,一直在发热。
就像在回应某种召唤。
官道前方出现岔路,一条通往西南山野,另一条绕向平原城镇。押送路线本该走大路,但差役们凑在一起商量几句后,决定改走小道。
“那边荒村少人,安全些。”胡子差役说。
王守仁没反对。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云层压得很低,风里带着土腥味。
他们拐上山道不久,身后传来马蹄声。一匹快马从官道疾驰而来,骑手穿着衙门服饰,手里举着一面铜牌。
差役们紧张起来,纷纷按住刀柄。
来人勒马停下,喘着气递上一封文书:“顺天府加急令!押送途中如有异动,立即就地正法!不得延误!”
差役接过信,脸色变了。
王守仁听见了,却没有回头。他摸了摸怀里的残页,纸面滚烫,几乎要烧穿布料。
风吹起他的衣袍,墨玉牌上的“知行”二字在阳光下一闪。
队伍继续前行,脚步比之前沉重。差役们时不时看他一眼,眼神复杂。
山路越来越窄,两旁林木茂密。一只乌鸦从树梢飞起,扑棱棱掠过头顶。
王守仁忽然停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印。泥地上,每一步都留下淡淡的金痕,转瞬即逝。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按回胸口。
血顺着袖口往下淌,在腕间凝成一颗将坠未坠的红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