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顺着袖口往下淌,在腕间凝成一颗将坠未坠的红珠。王守仁没去擦,只是把左手按在胸口,那张《孟子》残页还在发烫,像一块烧红的铁片贴着皮肉。
他抬头看了眼前方山路。雾气从林间涌出,缠在树干上,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脚下的泥地开始变硬,踩上去有轻微的裂响。差役们走得慢了,脚步拖沓,眼神不断往两边林子里瞟。
“再走两里就是荒村。”胡子差役低声说,“听说那边没人住,但有口水井还能用。”
王守仁没应声。他的手指悄悄摩挲着箭尾的符文。那纹路歪斜扭曲,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他闭眼一瞬,文气从丹田升起,顺着手臂流到指尖。接触到符文的刹那,一股阴冷顺着经脉往上爬,像是蛇钻进了骨头缝。
这不是普通的毒箭。
是妖物留下的记号。
他睁开眼,撕下残页一角,咬破手指,在纸上写了个“寻”字。血墨刚落,纸片就轻轻颤了一下,然后被风卷起,飘向西南方向的小径。它没有落地,反而贴着地面滑行了一段,最后卡在一棵枯树根部,微微抖动。
差役们都看见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年轻差役声音发紧。
“有人在拉它。”王守仁说,“沿着这条路走,就能找到源头。”
队伍沉默地转向小径。越往里走,林子越密,阳光几乎照不进来。空气变得沉闷,呼吸都带着一股土腥味。忽然,老差役停住了。
“你们闻到了吗?”
没人说话。
那味道慢慢浮上来——像是晒烂的稻草混着铁锈,又有点像死鱼泡在井水里发酵后的气味。往前走了几十步,村子出现了。
三间茅屋歪斜地立在坡上,门半开着,没人进出。院子里倒着一只木桶,水泼了一地,已经干涸成灰白色印子。鸡窝空着,连根羽毛都没有。
差役们握紧刀柄,一步步往前探。王守仁走在中间,目光扫过每一具尸体。
一个老人坐在门槛上,头垂着,手里还抓着半截烟杆。女人倒在井边,怀里抱着个陶罐,罐子碎了,米粒撒了一地。孩子蜷在墙角,脸朝下趴着,后脑勺沾满了泥。
他们身上没有伤口,皮肤也完好,可眼窝全都塌陷下去,脸颊凹得能看清颧骨的轮廓。嘴唇干裂发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
“不是病。”王守仁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孩子的眉心。指尖触到一丝凉意,极微弱,但确实残留着某种东西。
他闭目凝神,文气缓缓探出。那一丝气息像是被风吹散的灰烬,正朝着村外某个方向飘去。他猛地睁眼,喝了一声:“别动!”
差役们全僵住。
林子里的雾动了。三道人影从树后走出,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为首的黑衣人披着斗篷,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的右手握着一把长刀,刀身锈迹斑斑,断裂处参差不齐。
王守仁瞳孔一缩。
那是他在客栈里震断的那把衙役配刀。
黑衣人一步步踏过尸体,走到空地中央。他抬起刀,用左手抹去表面的锈屑。随着摩擦,刀身上浮现出几个暗红色的字迹,像是从金属内部渗出来的血。
癸酉·三十七。
那是王守仁的科举准考证号。
差役们全傻了。年轻的那个直接往后退了两步,撞在墙上。胡子差役拔刀,手却抖得厉害。
“你……你是谁?!”他喊,“这号是你刻的?!”
黑衣人没理他。他盯着王守仁,声音沙哑:“你写了‘知行合一’,就以为能破局?你以为那天晚上,真的是你自己醒来的?”
王守仁没答。他右手慢慢移到腰间,握住那半截桃木剑。墨玉牌贴着皮肤,传来一阵阵温热。
“你们想嫁祸我。”他说,“用我的名字,用我的号,让所有人相信,是我勾结妖物,扰乱文道。”
黑衣人笑了。笑声像砂纸磨铁,刺得人耳朵疼。
“嫁祸?”他反问,“我们不需要嫁祸。等天黑,整个村子的魂都会记住——是王守仁,癸酉年三十七号考生,亲手杀了他们。”
他说完,左手一扬。一道黑光飞出,打在最近的一具尸体上。那老人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眼皮翻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接着,他缓缓站起,动作僵硬,像被线吊着的木偶。
差役们惊叫后退。
第二道黑光落下,女人也站了起来。第三道,孩子抬起头,脖子歪成怪异的角度,嘴角咧开,却没有笑。
三具尸体排成一列,站在黑衣人身后。
“这就是你的证人。”黑衣人说,“死人不会说谎。”
王守仁终于动了。他往前一步,左手按住怀里的残页,低声道:“你们用妖法操控亡魂,亵渎生死。可你们忘了——文道不止是写字,更是立心。”
他话音未落,脚下泥土忽然裂开。一道黑线从尸群中射出,直奔他面门。他侧头闪避,黑线擦着脸颊划过,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痕。
黑衣人挥刀。
刀锋在空中划出弧线,带着沉闷的风声。王守仁抬手格挡,桃木剑与铁刃相撞,发出“铛”的一声。他借力后跃,落地时左肩剧痛,差点跪倒。
差役们终于反应过来。胡子差役大吼一声,冲上去拦住另一个黑衣人。年轻的那个拽起第三个同伴,想往林子跑。可没跑几步,地上突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脚踝。
是那具孩子的尸体。
它趴在地上,脖子反向扭了一百八十度,眼眶漆黑,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救……救命!”年轻差役尖叫。
胡子差役回头一看,整个人愣住。他带来的五个人,现在只剩他自己站着。两个倒在地上不动了,两个逃进林子没回来,还有一个刚才被尸体扑倒,此刻正被拖进井口。
黑衣人再次逼近。刀尖指着王守仁咽喉。
“你知道为什么选你吗?”他问,“因为你七次落榜,无人记得。因为你流放途中,没人会查。因为你的名字,最适合当替罪羊。”
王守仁喘着气,左手紧紧压着残页。纸面越来越烫,几乎要烧穿布料。他感觉到一股力量在体内苏醒,不是文气,更像是某种更深的东西——来自那个写下“知行合一”的夜晚,来自血染《孟子》的瞬间。
他慢慢站直身体。
“你说我无人记得。”他说,“可民为贵三个字,昨夜全城都听见了。”
黑衣人冷笑,刀锋前送。
刀尖离喉头只剩半寸。
王守仁左手猛然抽出残页,迎风一展。纸面金光一闪,那三个字再次浮现——民为贵。
黑衣人动作顿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王守仁右脚横扫,踢中对方膝盖。黑衣人踉跄后退,刀锋偏移。王守仁趁机跃开,背靠一棵枯树,喘息粗重。
左肩的血还在流,滴在残页上,迅速被吸干。纸面金光更盛,边缘开始卷曲焦化。
黑衣人站稳,抹去嘴角血迹。他盯着那张纸,声音第一次有了波动:“你竟真能引动圣言之力……难怪他们选你。”
“他们?”王守仁问。
黑衣人没回答。他举起断刀,刀身上的“癸酉·三十七”四字突然亮起,像烧红的烙铁。
王守仁感到胸口一闷,仿佛有股力量在拉扯他的记忆。一些画面闪过——贡院烛火、主考官冷笑、妻子转身关门的背影、第七次落榜文书上的朱批……
刀在共鸣。
他的过去,正在被这把妖器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