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靠在枯树上,呼吸沉重。左肩的伤口还在流血,湿透了半边衣裳。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掌,指尖发白,指节因用力握剑而泛青。
对面的黑衣人站稳身形,断刀横在胸前。那三具尸体歪歪扭扭地向前挪动,脚步拖在地上发出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味,像是泥土底下烂掉的根茎被翻了出来。
王守仁闭了下眼。胸口那张《孟子》残页贴着皮肉,烫得厉害。他把左手按上去,文气从心口涌出,顺着经脉流向四肢。刚才被断刀勾起的记忆碎片还在脑子里乱撞——贡院的烛火、主考官的脸、第七次落榜时撕碎的文书……但他没时间想这些。
他猛地睁眼,右手撑地,膝盖一弯跪了下来。
指尖蘸着血,在泥地上划出第一笔。
“天。”
字刚成形,地面就震了一下。一道金线从笔画里钻出来,像蛇一样往尸傀脚下窜。孩童尸傀的动作顿住了,脖子僵硬地转过来,空洞的眼睛盯着那个字。
黑衣人察觉不对,抬脚就冲过来,刀锋直劈王守仁的手腕。
王守仁没抬头,左手继续写。
“地。”
第二道金光炸开,泥土裂成蛛网状。女人尸傀脚下一空,整个人陷进地缝里,只剩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还在往前爬。
黑衣人怒吼一声,刀势加快。王守仁侧身闪避,桃木剑横扫而出,挡下致命一击。反手一推,借力把剑插进土里,撑住身体。
他的右手没停。
“有。”
“正。”
“气。”
每写一个字,金光就强一分。地面震动越来越剧烈,裂缝蔓延到整个村子。老人尸傀扑到跟前,双手掐向他的喉咙。王守仁一脚踹中它胸口,骨头碎裂的声音清脆响起。那东西倒退两步,脸上突然裂开几道口子,黑气从里面喷出来。
黑衣人暴喝,挥刀斩向正在书写的右手。
王守仁抬腿踢飞一块碎石,砸中对方手腕。刀锋偏了半寸,擦着指尖掠过。他趁机写下第四句。
“杂。”
“然。”
“赋。”
“流。”
最后一个“形”字落下,整片荒地轰然炸响。金光从地底冲天而起,像一根柱子贯穿天地。三具尸傀同时爆开,化作黑灰四散飘飞。
黑衣人被光浪正面击中,整个人倒飞出去,撞断两棵枯树才停下。他挣扎着要爬起来,脸上黑巾突然炸裂,碎片飞溅。
露出半张脸。
左边还是人样,皮肤蜡黄,眼角有皱纹。右边却长满了细密鳞片,耳朵尖长翘起,额角凸出骨棱。右眼是竖瞳,赤红如血。
他张嘴想说话,声音变得尖利:“阳明文气竟已成型!这不可能——”
话没说完,周身黑雾翻滚,整个人化作一团浓烟,嗖地钻进地底的一条裂缝。
金光缓缓消散。风卷着灰烬在空中打转。王守仁撑着桃木剑站起来,腿一软差点跪倒。他咬牙挺住,左手摸向胸口。
那张《孟子》残页已经焦黑,边缘卷曲,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他轻轻折好,塞进怀里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四周安静下来。
三具尸体没了,地上只留下三团黑印。差役们的遗体还躺在原地,有的脸朝下趴着,有的倒在墙边。王守仁走过去,扶起离他最近的一个,替他合上眼睛。
那人手里还攥着刀柄,指节发白。
王守仁看了会儿,转身走到那条地缝前。裂缝不宽,但深不见底,黑气正从里面缓缓渗出。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一股阴冷顺着指尖往上爬。
他收回手,盯着掌心看了一瞬。
然后拔出插在焦土上的断刀。刀身上,“癸酉·三十七”四个字正在褪色,像是被人用布反复擦过。他掂了掂重量,随手扔进旁边的枯井。
天快亮了。
远处山脊泛出一点灰白。雾气比之前薄了些,能看清林子外的小路。王守仁靠着树坐下,从袖子里掏出药罐,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苦味在嘴里散开,胃里抽了一下。
他没在意,闭上眼调息。
半个时辰后,他睁开眼,站起身。左肩的血止住了,结了一层暗红的痂。他活动了下手臂,疼得皱了下眉。
正要动身,忽然听见地缝深处传来一声轻响。
像是有人在笑。
又像是一根铁链被拖过石头。
王守仁低头看去,裂缝里的黑气动了一下,缓缓聚成一个人影轮廓。那影子抬起手,指向他。
他没退。
反而上前一步,蹲下来,盯着那团黑气。
“你还回来?”他说。
黑气没回答,只是慢慢散开,消失在缝隙底部。
王守仁坐回树边,把桃木剑横放在膝上。天光一点点亮起来,照在他脸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废墟中央。
一只乌鸦落在屋檐上,歪头看了看他,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王守仁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墨玉牌,低声说:“知行合一,不是说出来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朝着林外小路走去。
走出十来步,他忽然停下。
回头看向那条地缝。
一道金线正从裂缝边缘渗出,细细的,像针尖划过的痕迹。金光一闪即逝,仿佛从未出现。
他眯了下眼。
然后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