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走出林子时,天光已经大亮。左肩的伤口结了痂,走路时一颠一颠地扯着筋。他嘴里还含着最后一口药汁,苦得舌根发麻。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踩上去软塌塌的,像是被雨水泡过三天的馒头。
远处有炊烟升起,歪歪扭扭地飘在村子上空。他停下脚步,手按在腰间的桃木剑上。这地方太安静了,连鸡叫都没有一声。
他继续往前走,刚到村口,一群村民就从屋舍里涌了出来。男女老少几十口人,齐刷刷跪在地上,捧着手里的炊饼高举过头。最前面是个白发老头,膝盖压着黄土,声音抖得像风里的干叶子:“先生救我们。”
王守仁没动。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炊饼——表面焦黄,边缘撒着细碎红粉。朱砂。
他知道这东西能破邪祟,也能乱文气。若是真心供奉,不会掺这个。若要下毒,也不会摆在明面上。
他慢慢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最近的那个炊饼。温度刚好,是刚出炉的。但他感觉到一丝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不是来自食物,而是藏在粉末里的那股死气。
“你们怕我?”他问。
没人回答。所有人都低着头,眼珠盯着自己的影子。
他收回手,把桃木剑尖抵在炊饼边缘,轻轻一挑。金光一闪,那层朱砂瞬间变黑、剥落,像烧过的纸灰一样簌簌掉落。饼身完好无损,香味反而更浓了些。
“民以食为天。”他说,“你们拿命种地,拿汗蒸饭,这饼是热的,心也是热的。可你们加了朱砂,是想看我会不会吐血?还是会发疯?”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
就在这时,一个少年从后面冲了出来。衣裳补丁摞补丁,裤腿一边长一边短,手里攥着一把锄头。他一句话不说,抬手就往村口那个大草垛砸去!
“轰!”
干草四散飞溅,火星从里面迸出来。三个人影猛地往后跃开,其中一个腰间箭囊晃了一下,露出半截乌黑的箭羽——纹路扭曲,像蛇皮缠绕。
王守仁瞳孔一缩。
那箭,和城郊酒楼射来的毒箭,是一样的。
三个黑衣人站定,中间那个冷笑:“好一个书生,还真有人给你送饭吃?可惜啊,这村子早该没了。”
王守仁没看他,转头看向少年。那孩子站在草堆前,锄头拄地,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全是汗,眼神却亮得吓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少年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你不该动手。”王守仁说,“他们会杀你。”
“他们本来就要杀。”少年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昨晚杀了西头李家两口子,把尸首埋在井底。我说出去,爹让我闭嘴。可我不想再闭了。”
王守仁看着他,很久没说话。
那边黑衣人已经开始结印,手指划出暗红色符痕,在空中凝成一张网状图案。另外两人迅速从怀里掏出符纸,贴在房梁和墙角。
“引爆。”为首那人轻声道。
王守仁猛然转身,左手按住胸口。那张《孟子》残页还在,虽然焦黑卷边,但仍有余温。他深吸一口气,文气自心口涌出,顺着喉咙直冲而上。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声音不大,却像钟撞在铜鼎上,嗡地扩散开来。空中那张符网猛地一颤,随即碎成粉末,随风飘散。
三个黑衣人脸色变了。
“你竟然还能引动经义之力?”那人盯着他,“你不是已经被废了吗?”
王守仁没理他。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个去掉了朱砂的炊饼,吹了吹灰,咬了一口。
饼很硬,嚼起来咯吱响。他咽下去的时候,胃里抽了一下,但他没停。
“你们给我的不是毒饼。”他说,“是最后一道门。你们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敢进来。现在我进来了,吃了你们的饭,流过你们的地,我就不能走了。”
他把剩下的半块饼递给少年。
少年愣了一下,接过,也咬了一大口。
这一幕让所有村民都怔住了。
几秒钟后,一个女人弯腰捡了块石头。一个老汉握紧了镰刀。有个孩子抱着木棍,站到了娘亲前面。
没有人喊口号,也没有人宣誓。但他们全都站直了。
黑衣人退了半步。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活?”他冷笑着,“上面的人不会放过你们。今天你能吃一口饼,明天就会被扒皮抽筋!你们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这个书生!”
王守仁向前走了一步。
“你说对了。”他说,“他们确实不会放过你们。官府会来查,妖物会再来,你们的日子会更难。但我告诉你一件事——只要还有一个人敢举起锄头,敢说出‘我不闭嘴’,那就不是绝路。”
他抬起手,指向对方腰间的箭囊。
“你穿着差役的皮,用着妖法的箭,打着朝廷的旗号杀人。可你忘了,百姓的眼睛没瞎。你们埋尸井底,烧屋灭迹,但你们烧不掉人心。”
那人脸色铁青,突然抬手打出一道黑光。
王守仁侧身避开,桃木剑横扫而出。金光掠过地面,逼得三人同时后跳。
“走!”为首的黑衣人低喝一声,转身就往村外逃。另外两个紧随其后,眨眼消失在田埂尽头。
没人追。
村民们站在原地,有的喘着粗气,有的腿还在抖。那个递饼的老头忽然哭了出来,趴在地上咚咚磕头。
王守仁扶他起来,摇头。
“别谢我。”他说,“要谢那个先动手的孩子。”
众人纷纷看向少年。他低着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锄头,指节发白。
太阳升到了头顶。村口的风带着麦秆味吹过来,掀起了王守仁的衣角。他摸了摸左肩的伤,又看了眼手中的半块炊饼。
远处山路上,尘土扬起一点灰。
他眯起眼。
下一刻,少年突然抬手指向村后那片树林。
“有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