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抬手指向村后那片树林。
王守仁眯起眼，手已经按在桃木剑上。他没动，脚底却慢慢碾了碾地上的碎土。太阳还在头顶，风也未停，可空气里多了一股味儿——像是铁锅烧糊了米粥，又像纸钱烧到一半被水浇灭的那种焦臭。
他知道这味道。
毒箭射进肩头那天，就是这味儿从伤口往外冒。
尘土扬起的地方，一个人影走了出来。不是跑，也不是跳，是走，一步一印，踩得地面微微下陷。来人穿着灰袍，右臂枯瘦贴着身子，左手五指指甲乌黑，长过指尖，垂下来几乎触地。
腰间挂着一块骨头做的牌子，上面刻的纹路，和毒箭尾羽上的完全一样。
王守仁把嘴里的药汁咽下去，喉咙火辣辣的。他没去摸药罐，而是把手伸进怀里，碰到了那张《孟子》残页。纸面干裂，沾着旧血，但还热。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对方站定，声音像是砂石磨着瓦片，“交出‘文心证道’之法。”
王守仁没笑，也没动。
“你说什么？”
“我说，”那人抬起左手指着他，“把你悟出来的‘文心证道’写下来，交给我。不然，这村子，一个活口都不会有。”
王守仁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半块炊饼，还在。他弯腰捡起来，吹了吹灰，放进怀里。
“你刚才躲在林子里？”他问。
“我不用躲。”那人冷笑，“我等你吃完他们的饭，等你觉得自己是救世主，等你心软，才好动手。”
王守仁点头。
“那你等错了。”
话音落，他左手猛地拍向胸口。那张《孟子》残页瞬间飞出，在空中翻卷一页，千百个字一个个跳出纸面，金光闪烁，排成一圈盾阵挡在他身前。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文字刚出口，整座盾阵就亮了起来，像铜钟被敲响，嗡嗡震动。
邪修脸色一变，抬手就是一掌。
一团紫黑色的东西从他掌心喷出，像雾又像泥，扑向文字盾阵。两相撞上，发出“滋啦”的声响，像是热油泼在冰上。
王守仁站着没动，可他感觉到胸口一阵发闷，像是有人拿锤子轻轻敲他的肋骨。
盾阵在晃。
每一个字都在抖，边缘开始褪色。
但他没收手。
他盯着邪修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们偷官差的皮，用妖箭杀人，现在还想抢文道真意？”
“文道？”邪修狞笑，“你以为你们念的书就是道？三百个书生被我炼成灰，他们的才气都归我。你这点经义，撑不过三息！”
他又打出一掌。
这次的魔气更浓，像一条黑蛇扭着身子冲过来，直接咬在“本”字上。那个字猛地一颤，金光熄灭，裂成两半，掉进土里。
盾阵出现缺口。
王守仁右手一挥，桃木剑横出，剑尖点地，引动一丝文气补入盾阵。断裂的笔画重新连接，光芒再次亮起。
“你吞的是人命，不是文。”他说，“文不在纸上，也不在嘴里。你在井底埋尸的时候，有没有听见那个孩子说‘我不想再闭嘴’？”
他回头看了一眼。
村舍后面，那些村民还没走远。女人抱着孩子蹲在墙角，老头拄着拐杖站在门框边，少年还握着锄头，站在草堆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边。
王守仁收回目光。
“他们敢说话，敢动手，这就是文。”
他双手合拢，掌心夹住《孟子》残页，低声念：“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每一个字都从书中挣脱，飞入盾阵，变成新的屏障。金光越来越强，照得整个村口发白。
邪修怒吼一声，双掌齐推。
整团魔气炸开，像暴雨一样砸向盾阵。十几个字当场崩解，化作飞灰。
可剩下的还在。
而且越聚越多。
王守仁突然往前踏一步，左手一引，盾阵整体前压。金光如浪，反推回去。
魔气被逼得倒退，竟在空中燃烧起来，发出刺鼻的臭味。
“啊——！”邪修惨叫。
火焰顺着魔气烧到他右臂，皮肤瞬间焦黑，肉一块块剥落，露出里面的白骨。
他踉跄后退，眼里第一次有了怕意。
“不可能……你怎么能点燃文火？”
“这不是文火。”王守仁一步步走近，“这是人心烧出来的火。”
邪修转身想逃。
可就在他脚离地的一瞬，地面忽然闪出一道暗红印记，从他脚下蔓延开来。那纹路扭曲盘绕，正是断刀上的符文。
王守仁眼神一凝。
他记得这符。
城郊酒楼，毒箭射来；荒村死寂，断刀现号；衙役拔刀，刀身无故断裂……原来不是巧合。
这符一直在跟着他。
他立刻抽出桃木剑，剑尖点向地上那道符印，灌入一丝文气。
刹那间，脑海中闪过画面——
客栈后巷，有人把符纸贴在箭尾；
押送途中，一名差役悄悄往刀柄抹黑油；
断刀插地时，刀刃渗出一滴黑血，渗进泥土……
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抬头看向邪修消失的方向，声音低沉：“你们用妖法玷污兵器，借官差之手布局……这一笔账，我会一笔一笔算。”
他把《孟子》残页收回怀里，拍了拍衣角的灰。
村口没人说话。
少年慢慢走过来，手里还攥着锄头。
“他还会来吗？”少年问。
“会。”王守仁说，“但他们不知道，文道不是秘法，也不是书。它在敢说话的人嘴里，在敢动手的人手里。”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的锄头，忽然用力在地上划了一横。
很直。
风吹过麦田，掀起一层绿浪。
远处山道依旧安静。
王守仁站着没动，目光落在前方。
他的左肩突然抽了一下，伤口裂开一丝，血慢慢渗出来，顺着手臂流到手腕。
他抬起手，抹了把血，甩在桃木剑上。
剑身微震。
就在这时，地缝深处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撞墙。
紧接着，一股紫黑气体从裂缝里喷出，直扑王守仁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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