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黑的气流扑面而来,王守仁抬手想挡,可那东西不像是风,也不像烟,撞上桃木剑的瞬间就顺着剑身往他手臂里钻。他猛地抽剑后退,脚跟刚离地,脚踝一紧——地缝里伸出的东西缠住了他,冰冷滑腻,像蛇又不像蛇。
他咬住牙,右手一翻,把桃木剑横在胸前。剑身嗡鸣,文气微闪,可那紫黑之气竟顺着剑纹爬上来,直接冲进经脉。
左肩的伤口炸开了。
血顺着袖子往下淌,滴在地上发出“嗤”的轻响,像是烧红的铁放进水里。他的胃突然绞成一团,青瓷药罐从怀里滑出,“啪”地摔碎,药汁混着血在泥地上洇开。
他蹲了下去,单膝压着痛处,左手撑地。
嘴里泛起一股腥味,喉咙一热,一口黑血喷了出来。那血落地没散,反而凝成一小片墨迹,隐约能看出是个“心”字的轮廓,转眼就被魔气卷走,化成黑雾。
邪修的声音从地底传来:“你读了一辈子书,可知‘文’字怎么写?”
王守仁没答话。他抬起右手,指尖沾了自己咳出的血,在空中划下两个字——“浩然”。
光没亮起来,字刚成型就被魔气撕碎。
他喘了口气,闭上眼,低声念:“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这句话他年轻时背过,格竹七日吐血那天念过,婚礼当天独坐书斋也默过。那时不懂,现在懂了。
不是靠嘴说,是靠命养。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插在地上的桃木剑上。剑柄沾了血,滑得握不住。他扯下一块衣角,一圈圈缠在右手上,缠到指尖,打了个死结。
然后他盘膝坐下,把剑横在腿上,当桌子用。
蘸血写字。
第一笔落下,是个“天”字。
金光只闪了一下,他胸口猛地一震,像是被人用锤子砸了一下。第二口血喷出来,比刚才更黑,带着细小的絮状物,像是腐烂的纸屑。
他没停。
接着写“地”。
笔画刚连上,脊椎骨像被针一根根扎进去。冷汗从额头滚下来,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眨都不眨,继续写第三字——“有”。
这时耳边响起低语:“你护不了他们。清河村迟早成废墟,你也只是多喘几口气。”
是邪修的声音,又不像人声,更像是从他自己的脑子里冒出来的。
王守仁咬破舌尖,血腥味冲进鼻腔。他忽然想起那个雨夜,村童蹲在地上,用树枝一笔一划写“仁”字。妖魔来了,一脚踩碎。
孩子抬头问他:“先生,为什么我写什么,他们都要毁掉?”
他当时没回答。
现在他知道了。
因为怕。
怕有人敢写,怕有人敢说,怕有人敢站出来。
他抬手,在泥地上狠狠写下“正气”二字。
四个字悬在半空,虽残缺不全,却撑起一片微光,把逼近的魔气逼退三尺。
地缝里的声音变了调:“你撑不了多久!你体内全是毒,五脏都在烂!”
王守仁低头看自己的手。皮肤已经开始裂开,像干涸的河床,裂缝里渗出黑血。他动了动手指,关节发出咔的一声。
他知道身体快不行了。
但他还能写。
还能说。
还能站。
他撕下最后一块衣襟,裹住右手,蘸血写下“浩然”。
第五个字落笔,肺里像着了火。他咳得弯下腰,血从嘴角不断涌出,滴在剑身上,顺着纹理流向剑尖。
第六字“至”,第七字“大”,第八字“至”,第九字“刚”。
九个字连成半句,浮在空中,组成一道残缺的屏障。魔气撞上来,发出灼烧般的声响,黑雾翻腾,却再难寸进。
地缝剧烈震动,一道人影缓缓升起。
还是灰袍,但已经不成形。右臂只剩白骨,左手指甲暴长,脸上一半是皮,一半是腐肉。眉心那块骨牌还在,上面的纹路正一点点剥落。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邪修嘶吼,“我杀过三百书生,他们的才气都归我!你一个落第的废物,凭什么站着说话?”
王守仁没理他。
他盯着那九个字,低声说:“此身可碎,此文不灭。”
说完,他仰头望天。
乌云不知何时聚拢,压得很低。远处有雷声滚过,闷得像鼓。
他知道,该写最后一句了。
“天地有正气。”
前三个字他已经写过,现在要补全。
他把桃木剑插进土里,借力站起来。双腿发抖,膝盖几乎撑不住。他一手扶剑,一手抬起来,指尖再次蘸血。
第一个字——“天”。
他在地上划出一横。
血线刚成,天上电光一闪。
第二个字——“地”。
他又补了一竖。
雷声更近了。
第三个字——“有”。
这一笔最难。他手抖得厉害,写到一半差点断掉。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把最后一钩拉完。
光开始从这三个字里溢出。
第四个字——“正”。
他跪了下来,膝盖砸进泥里。这一字是横竖撇捺全有,他一笔一笔刻,像在石头上凿。
每写一笔,体内魔气就反扑一次。他的背弓起来,嘴里不断溢血,可手没停。
第五字——“气”。
这是最后一个。
他把桃木剑拔出来,剑尖朝下,对准地面。
这不是写字,是刺。
他用剑尖狠狠扎进土里,拖出一道深深的沟,从左到右,稳稳写出那一横。
最后一笔完成的瞬间,天空裂开。
一道紫雷劈下,直奔邪修而去。
轰!
火光炸开,灰袍身影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轰进山壁深处。岩层崩塌,尘土飞扬,等烟雾稍散,只见山体凹进去一个人形坑洞,边缘焦黑,还在冒烟。
王守仁坐在地上,背靠着桃木剑。
他全身都是裂口,血浸透了衣服,呼吸一次,嘴里就带出一点红。怀里的《孟子》残页早就湿透,贴在胸口,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他抬不起头,只能眯着眼看那山壁。
坑洞深处,有东西在动。
不是邪修。
是墙皮在剥落。
随着一声闷响,山体裂开一道缝,比刚才更深,更宽。一股阴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陈年的灰尘和某种说不出的味道。
他想站起来,腿却不听使唤。
只能看着那道缝越裂越大。
忽然,一只干枯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手指蜷曲,指甲发黑,手腕上套着一只褪色的布条,上面依稀能看见几个字——“癸酉·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