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的指尖还在发麻,桃木剑插在身侧,剑柄微微颤动。他靠着剑身撑起上半身,左臂一软,整个人又往下沉了半寸。血从肩膀裂开的地方不断往外渗,顺着肋骨流进腰带,黏在皮肤上又冷又腻。
他抬头看去,山壁上的坑洞还在扩大,碎石一块块掉落,露出里面黑乎乎的空腔。一股风从洞里吹出来,带着陈年的灰和某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是纸烧完后的余烬混着旧墨。
那具干枯的手还伸在外面,手腕上的布条晃了晃,上面几个字看得更清楚了些:“癸酉·三十七”。
他的呼吸顿了一下。
那是他第三次落榜时的考号。
也是赵明远替他誊卷那天,礼部登记簿上记下的编号。
他拖着身子往前挪了一步,右手抓地,指甲缝里塞满了泥。第二步时腿一打滑,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他咬住下唇。但他没停,继续爬到那具尸体前,伸手拨开它额前散乱的头发。
皮已经贴在骨头上,眼窝塌陷,但鼻子的轮廓还在。右耳后有一颗痣,形状像倒写的“人”字——这是他们同窗三年,唯一一次喝醉后互相认出的标记。
“是你……”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尸体没有反应。额头正中刻着一道横线,下面是一串数字:“癸酉·三十七”。不是划痕,是烧进去的,边缘发黑,像是用烧红的铁笔烙的。
他转头再看其他尸体,一具接一具。有的穿着残破的襕衫,有的裹着麻布,但每一张脸上都刻着同样的编号。有些人他认得,有些只是面熟。都是当年科场上消失的人。
有人说是病死了,有人说是逃婚跑了,还有人说被贬去边疆充军。
原来都在这儿。
他慢慢站起来,脚底打滑,差点摔倒。他扶住旁边一具尸身的肩膀,结果那具尸体“咔”地一声倒了下去,头颅滚了几圈,停在他脚边。
他低头看着那张脸。
这不是考生。
这是个孩子,大概十二三岁,额头也刻了字,但不是编号,而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文”字,像是被人强行按着脑袋写上去的。
他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孩子的眉心。
一瞬间,脑子里炸开一片画面——
一间暗室,烛火摇曳。一个穿红纱的女人坐在高座上,脚下垫着厚厚一叠诗稿。她笑着,手里拿着一支毛笔,笔尖蘸的是血。一个小男孩跪在地上,额头被迫贴在桌沿,女人一边念《千字文》,一边用笔在他脑门上写字。
每写一笔,孩子就抽搐一下。
写到“天地玄黄”时,孩子咽了气。
女人啧了一声,把尸体扔进角落的筐里,继续叫下一个。
画面消失了。
王守仁喘了口气,嘴里全是铁锈味。他抬起手,发现掌心全是汗,混着血,在地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子。
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然后用这根手指,在掌心写下“定”字。
血写的。
字刚成形,就有点发烫。他感觉脑子清醒了些。
这时头顶传来一声轻响。
像是鳞片摩擦岩石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
洞顶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九条东西从上方垂下来,像蛇,又不像蛇。表面覆盖着暗金色的鳞片,每一片都映着微光,像是能反照出什么东西。
其中一条突然动了,速度快得看不见轨迹,直接缠上他的双腿,往上一提。
他整个人离地而起,悬在半空。
身体不受控制地晃荡,桃木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当”。
他伸手想去抓,够不着。
另一条尾巴缓缓靠近他的脸,停在眼前一尺处。鳞片忽然亮了起来,浮现出一幅景象——
一间学堂,灯火通明。墙上挂着“文会”二字匾额。一群年轻人正在抄书,有人抬头笑,有人皱眉思索。突然,大门被撞开,火把扔了进来。浓烟升起,人群惊叫奔逃。一个穿云靴的人站在门口,背对着镜头,鞋底绣着两个字:“灭道”。
画面一闪,换成了另一个场景:同一个学堂,但已成废墟。地上躺满尸体,都是年轻书生,胸口插着断笔。天空乌云密布,有人站在高处朗读一篇祭文,声音冰冷,说的是“文已死,道当绝”。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个少年脸上——他张着嘴,像是在喊什么,但没有声音。
王守仁瞳孔一缩。
他知道那个学堂。
那是他计划明年开讲的地方。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眼前鳞片的影像突然扭曲,变成一片血红。他感到双腿被勒得越来越紧,骨头咯咯作响。
他左手猛地摸向腰间,抓住那块墨玉牌。用力一掰,“知行”二字应声碎裂。他把粉末朝最近的蛇尾撒去,同时大喊:“虚妄!”
蛇尾抖了一下。
不是疼痛,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神识。
他趁机抬右脚,用力蹬住另一条尾巴的侧面,借力扭身,让自己的手能够到发髻。
他拔下发间的断簪——那是之前药罐碎裂时,他顺手捡起来别在头上的碎片,锋利如针。
他瞄准缠住脚踝最细的那根鳞索,狠狠扎下去。
“嗤”的一声,像是热水泼在冰上。
鲜血顺着簪子流下来,滴在地面。
就在血落地的瞬间,空中幻象猛地晃动。
那个穿云靴的身影回了一下头。
虽然只是一瞬,但他看清了靴子侧面的纹路——是逆写的《女诫》经文,一圈圈缠绕着脚腕。
幻象崩解。
蛇尾却没有松开。
反而又有两条从洞顶垂下,绕住了他的手臂。
他被牢牢捆住,四肢张开,像一张拉满的弓。
洞内三百具干尸静静躺着,没人说话,也没人动。
只有他还在喘。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沉了下来。
他开始说话,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稳。
“心外无物。”
第一句出口,蛇尾轻微震动。
“心外无事。”
第二句说完,缠在右腿上的那条突然缩了一下。
“心外无理。”
第三句落下,所有蛇尾同时绷直,像是受到了某种冲击。
他盯着头顶的黑暗,一字一句地说:“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话音未落,洞内忽然安静了。
连风都停了。
下一秒,最靠近他面部的那片鳞片再次亮起。
这次不再是幻象。
而是文字。
一行血红色的小字,缓缓浮现:
“你来晚了。”
字迹还没散去,王守仁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
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最开始裂开的伤口现在变成了十几道,像蛛网一样蔓延到腹部。
他抬手摸了摸嘴角,指尖沾满血。
可他还在笑。
“我不需要准时。”
他说。
“我只需要到场。”
蛇尾猛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