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透出点灰白,王守仁还站在原地,脚底踩着那片被压住的碎纸。风停了,可空气里有种沉甸甸的东西压着,像是铁锅盖在头上。
他没睡。
昨夜那一战耗得厉害,胃里一阵阵抽痛,但他没去摸药罐——罐子早碎了,瓷片还在地上散着。他只是盯着远处林子,那里安静得太假,连鸟都不叫。
张守拙靠在石板边,三支笔横放在腿上,人没睡,眼也没闭。三百学子也都醒了,没人说话,手里的书卷攥得死紧。
王守仁抬手,指节敲了敲桃木剑柄。
就在这时,地面开始震。
不是妖物那种乱爬的动静,是整齐的,一步一步,像鼓点砸在地上。从县城方向传来,越来越近。
他眯起眼。
东面山口,黑压压一片人影冒了出来。
铠甲泛着冷光,长枪如林,弓弩手列在前排,箭头闪着暗红,像是涂过什么东西。旗帜没展开,但旗杆上的铜铃被风吹得直响。
三千官兵,围了过来。
他们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卡着节奏,把整个文会空地慢慢圈住。最后停在三十步外,再不动了。
中间分开一条路,一个将军走了出来。
这人披重甲,腰挎刀,走路时左脚比右脚慢半拍,像是伤过。他站定后,从怀里掏出一卷黄帛,高高举起。
“奉天子诏!”他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王守仁,聚众私讲,妖言惑民,煽动寒门,图谋不轨!即刻束手就擒,免株连九族!”
空地一片死寂。
王守仁没动,也没说话。他只盯着那将军的腰。
那里挂着一块玉佩,半截断的,上面刻着“文圣”两个字,另一半缺了口,裂纹歪斜,像被人硬掰断的。
他见过这块玉。
陈元昊身上也有这么一块,样式一样,缺口对得上。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将军的脸。
这人脸黑,眉粗,可耳垂薄,眼神飘忽。宣旨时不看圣文,反倒一直往“有教无类”四个字上瞟,像是在数笔画。
更奇怪的是,他铠甲缝隙里,隐隐有股绿气往外渗,淡淡的,像雾,又不像雾。那味道……和昨夜妖物爪子上的一样。
王守仁心里有了数。
这不是朝廷派来的兵,是冲着灭文来的。
他慢慢往前走了三步,桃木剑横在身前。
“你说我妖言惑众?”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那你告诉我,昨夜谁在林子里放妖?谁在树心刻‘灭道’咒?谁用孩童精魄喂养邪阵?”
将军脸色一僵,没答话。
王守仁继续说:“你手上这道圣旨,写的是楷书,可落款印是朱砂加墨调的,这是刑部勾决死囚才用的配方。天子诏书,何曾用过这种印泥?”
人群里有人低声抽气。
将军眉头一跳,终于开口:“大胆狂生!竟敢质疑圣旨真假?来啊,放箭!”
一声令下,前排弓手齐刷刷拉满弓。
箭头上的红光更亮了,那不是漆,是血,干涸发黑的那种,还带着腥臭味。箭尾羽翅微微扭曲,飞起来肯定走歪路。
王守仁没退。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片,是昨晚药罐破的那块。然后伸出手指,在上面划了一下,血立刻流出来。
他蘸着血,在空中写了两个字。
“问心。”
字一成,金光一闪,随即扩散开来,像水波一样荡进每个人心里。
三百学子心头猛地一震。
有人低头,有人闭眼,有人嘴唇微动。
紧接着,齐声低诵响起:
“我心自有光明月。”
声音不大,却稳。
前线那些弓手,手开始抖。有几个甚至松了弦,箭“当啷”掉在地上。
将军怒喝:“不准停!放箭!”
可命令下了,队伍却乱了。后排有人悄悄往后退,前排的弓手不敢抬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王守仁往前又走一步,离箭阵只剩十步。
“你们手里拿的,是第4章毒箭。”他说,“箭头淬的是落霞村孩子的血。那个村子,七十三口人,全被挖了心肝炼妖阵。你们现在要杀的人,正是昨夜把这些事揭出来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直刺将军。
“你说你奉旨行事。可你腰上这块残玉,祭的是文圣,还是‘灭道’?”
将军猛然一颤。
他下意识去摸玉佩,结果指尖刚碰上去,那玉突然“咔”一声,自己裂开了。
半片坠地,砸在石头上,发出清脆一响。
像骨头碎了。
全场静了两息。
忽然,有个士兵小声说:“我……我爹就是落霞村的。那天晚上,我躲在柴堆里,看见黑衣人拖着尸体走,嘴里念着‘灭道’……”
旁边一人接话:“我也听说了,县衙最近半夜总有哭声,说是烧纸钱,可没人见过香火。”
将军脸色铁青,猛地抽出腰刀,一刀劈向空中。
“闭嘴!谁再多说一句,军法处置!”
可这一刀落下时,刀锋忽然沾上一道金光,像是被什么擦过。接着“啪”地一声,刀刃从中断裂,半截飞出去,插进土里。
他愣住了。
王守仁没再说话。
他转身,走到“有教无类”四字中央,把桃木剑狠狠插进地里。
然后双手结印,按在剑柄上。
地面微微一震。
昨夜残留的文气被引动,顺着“岂曰无衣”四个字亮了起来。光影升空,浮现出一幅画面:
黑林深处,枯枝妖物扑来;
三百学子跪地高诵;
金光炸开,妖物炸裂;
树心露出“灭顶”咒文,层层叠叠。
画面清晰,像亲眼所见。
所有官兵都看傻了。
有个识字的老兵喃喃道:“这……这不是驱邪?我们打的是救人的人?”
周围一片骚动。
将军站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紫,最后变成死灰。
他低头看着那半块玉佩,又抬头看向王守仁。
王守仁只说了三个字:
“现在呢?”
将军没动。
三千人马,鸦雀无声。
风卷起旗角,猎猎作响。
一支箭还搭在弓上,箭头滴下一点黑血,落在土里,滋了一声,冒出青烟。
王守仁站在剑旁,手扶剑柄,目光不移。
张守拙从地上站起来,三支笔握在左手,一步步走到先生身后。
三百学子全都起身,站成一排。
没有人喊口号,也没有人挥拳。
但他们站着,就没动。
将军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今日……暂且退兵。”
可没人动。
他又重复一遍:“收队!”
队伍迟缓地开始后撤,动作僵硬,像被绳子拉着。
王守仁没笑,也没松劲。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官兵退到山口,停下整顿。
将军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王守仁还站在那儿,脚边是碎瓷,手里是剑。
他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副将凑过去听令。
将军嘴唇动了动。
副将脸色一变,低声问:“真要放火油车进来?不怕烧了证据?”
将军冷笑:“证据?等烧成灰,谁还分得清是书还是骨?”
副将点头,转身去传令。
山后小路上,几辆蒙着油布的木车正缓缓驶来,轮子压过碎石,发出咯吱声。
车内液体晃动,散发出刺鼻气味。
王守仁忽然抬头,望向山后。
他的鼻子动了动。
然后低声对张守拙说:
“去把赵寡妇的铜锅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