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虎抱着铜盆的手一直没放下,指节发白。王守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弯腰从灰烬里捡起半片烧焦的纸,轻轻拍了拍,塞进袖中。
风从东厢吹过,卷起几缕黑烟残迹。那味道还没散干净,闻着让人胸口发闷。
张守拙站在主殿地基前,鱼篓搁在脚边。他低头看着裂开的地缝,右臂微微发烫,像是有根线在皮肉里来回拉扯。但他没动,也没吭声。
王守仁走到他身边,把那块带咒印的骨片拿出来,蹲下身,塞进最深的一道裂缝里。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话音落,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指尖渗入地下。裂缝边缘泛起一层淡金纹路,像火苗舔过干草,黑雾“滋”地退开,缩回地底。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地基不净,屋不能立。”他说,“今日,我们以文为基。”
张守拙点头,没多问。他打开鱼篓,取出三支笔。笔杆是黑褐色的,看着像海里的铁枝削的,笔毫泛青,像是掺了丝线。
他单膝跪地,左手执笔,在地基东南角落下第一划。
“仓颉作书,六艺之范。”
字一成,笔尖迸出一道青光,直钻入土。地面轻微震了一下,裂痕合拢了一寸。
他又写第二角。
“百姓足用,礼义兴焉。”
青光再闪,地缝又收。这次连震动都小了。
学堂外有人影探头,是几个孩子。他们不敢进来,就站在院墙缺口处望着。赵虎还站在门口,盆没放,眼神一直盯着地上的裂口。
张守拙继续写第三角。
“文字既布,典籍乃兴。”
最后一个字刚落笔,大地突然抖了一下。
不是震动,是沉下去又弹上来那种感觉,像下面有什么东西翻了个身。
三人同时停住动作。
地缝里不再冒黑雾,反而透出一点光。玉色的,温润,不刺眼,顺着裂缝往外漫。
王守仁抬手示意张守拙别动。
片刻后,地面“咔”地一声,裂得更宽了。泥土翻动,一块巨大的背甲缓缓升起。
那是一只龟,大得能盖住半个院子。甲壳漆黑如墨玉,上面浮着花纹,仔细看,是九个格子,中间刻着三个不同样子的“文”字——一个像刀刻的,一个弯弯曲曲,还有一个全是尖角。
它没动,只是仰着头,眼睛闭着,呼吸慢得几乎察觉不到。
张守拙握笔的手没抖,但额头上出了汗。他右手旧伤的位置,金光一闪而灭。
王守仁盯着那龟,低声说:“非敌。”
话音刚落,巨龟睁开眼。
两道光从它眼里射出来,不照人,照天。接着它张嘴,没出声,可空气突然震了一下,像钟被敲响,一圈波纹荡开,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那是文气的共鸣。
王守仁体内文脉跟着颤了颤,桃木剑在袖中轻鸣。他没拔剑,反而把手按在剑柄上,稳住自己。
巨龟缓缓低下头,背甲上的文阵亮了起来。玉光顺着它的身体流入地底,所经之处,地面变得光滑,像铺了一层琉璃。
裂缝全合上了。
原本焦黑的土地,现在泛着淡淡光泽,踩上去硬实,不像土,倒像石。
张守拙松了口气,把三支笔收回鱼篓。他膝盖还在地上,没急着起来,而是伸手摸了摸地面。
凉的,但不冷。有种说不清的踏实感。
远处传来脚步声,几个弟子跑过来,看见这情景都愣住了。
“地……地好了?”
“那是什么龟?”
“是不是妖物?”
没人回答。大家都看着王守仁。
他站在玉光中央,药罐在腰间晃了一下。他没去扶,只是环视一圈,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妖可毁屋,不可毁心;邪可裂地,不可断文。”
他顿了顿,抽出桃木剑,剑尖点地,划下一个字。
“立。”
字成瞬间,整片地基轰地一震,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了一遍。地面发出低鸣,玉光暴涨,持续了三息才平息。
现在这地,踩上去像铁铸的。
人群安静下来。
有个老匠人蹲下摸了摸,摇头:“我修了一辈子房子,没见过这种地基。不怕水,不怕火,怕是连雷都劈不裂。”
王守仁收剑入袖,看向张守拙:“你写的《急就章》,引来了它。”
张守拙抬头:“我只是照您教的写。”
“可你能同时执三笔,还能让文气入地三分。”王守仁说,“这不是谁都行的。”
张守拙没接话,只是把鱼篓背好,站到王守仁左后方,像根桩子。
这时,一个年轻弟子小声问:“老师,这龟……还会回来吗?”
王守仁看着地底消失的方向:“它本就在地脉里睡着,因文意而醒。只要这里还有人在写字,它就不会真走。”
又有人问:“那咱们还修学堂吗?”
“修。”王守仁说,“而且要修得比之前高,比之前宽。门要大,能让所有想进的人进来。”
“可……万一再有妖来?”
王守仁笑了下:“一碗粥都能挡骨片,一块地都能养文龟,你还怕什么?”
众人慢慢散开,开始搬砖运木。赵虎终于把铜盆交给厨房的人,自己留下来帮忙扛梁。
张守拙走到西角,拿起锤子砸钉子。他左手使锤,稳得很,一下一个准。
王守仁站在原地没动。他低头看了看地面,玉光映着他的脸,眼角有道旧疤,是从前格竹时摔的。
他伸手摸了摸药罐,发现空了。胃里一阵抽疼,但他没皱眉。
这时候,张守拙忽然停下锤子。
他盯着地面,蹲下身,用手擦了擦一块砖下的土。
土里露出一角东西,像是石头,但颜色不对,偏青,带着暗纹。
他挖了几下,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石板。
上面刻着半个字。
“文”。
字形歪的,像是被人用指甲硬抠出来的,边上还连着一条线,弯弯曲曲,像符,又像锁。
王守仁接过石板,翻过来一看,背面也有痕迹。不是字,是一串点,排成圆形,中间缺了一块。
他盯着那串点,忽然说:“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想毁文脉。”
张守拙问:“您认得这个?”
“不认得。”王守仁把石板递回去,“但我知道,有人早就在这儿动过手脚。三百年前,或者更早。”
张守拙把石板收进怀里,没再问。
两人沉默站着,看着工匠们忙碌。
太阳偏西,工地上的声音越来越多。锤子声、吆喝声、孩子的笑声,混在一起。
学堂的轮廓一点点立起来。
柱子竖了,横梁架了,屋顶开始铺瓦。
王守仁走到新地基中央,抬头看天。
云淡了,风清了。
他忽然说:“明天,该立碑了。”
张守拙应了一声:“我准备好了。”
“碑文呢?”
“八个字。”张守拙说,“知行合一,文火相传。”
王守仁点点头:“够了。”
他抬起手,摸了摸腰间的墨玉牌。牌上“知行”二字,磨得发亮。
远处,一只麻雀落在新搭的屋檐上,啄了两下木头,飞走了。
张守拙转身去搬砖,路过一块刚铺好的地砖时,脚下忽然一滑。
他低头看,砖面很干净,但有一滴水,正从砖缝里慢慢渗出来。
水是透明的,可落在地上,竟泛出一丝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