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张守拙蹲在新地基边上,手里捏着一块湿布,慢慢擦去砖面上的浮土。那滴从砖缝里渗出来的玉色水迹还在,不往下流,也不干,就停在砖面中央,像一颗没落地的露珠。
他没动它,只是盯着看了会儿,起身走到香案前。香案上摆着一卷泛黄的手稿,边角有些焦痕,是王守仁昨夜留下的。他认得,那是《镇邪帖》的原稿。
王守仁站在案后,药罐挂在腰间,空的。他没去碰,只伸手把稿纸轻轻推正,然后点了火。
火苗一起,纸页没烧成灰,反而腾起一道金纹,缓缓升到半空,展开成三丈高的虚影。上面八个字清晰可见——“知行合一,文火相传”。
张守拙抬头看着那八字,左手从鱼篓里取出三支笔。笔杆黑沉,笔毫泛青,和昨天写地基时用的一样。他没说话,走到碑石前,开始描纹。
碑石是整块青岩,还没刻字,但八方纹路已经画好。他执三笔同时落下,笔尖划过石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写一笔,石上就亮起一道光,像是地下玉脉在回应。
王守仁看着他写字,目光落在他右臂。那里有旧伤,打断过两次,现在隐隐透出金光,随着文气流动一闪一灭。
他点点头,从袖中抽出桃木剑,剑尖朝下,在碑心空白处悬停。
第一笔落下去,是“知”字的点。
剑锋划出一道细线,石面震动了一下,玉光从地底涌上来,顺着碑脚爬升。张守拙手没抖,继续描纹,三支笔稳稳推进。
第二笔是横。
王守仁手腕微沉,剑走中锋。可就在笔势将成时,胃里猛地抽了一下,疼得他肩头一颤。药罐撞在腰带上,发出轻响。
空中金纹晃了晃,碑体裂开一道细缝,从顶到底,像被风吹裂的冰面。
张守拙立刻停笔,抬头看他。
王守仁站着没动,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剑锋上。血顺着桃木剑流下,滴在碑面,瞬间化作文气,重新接上断裂的金纹。
他声音不高,却震得地面嗡鸣:“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话音落,最后一捺划出。
“传”字完成。
整座碑轰然一震,青石表面泛起玉光,自下而上席卷全身。裂缝合拢,纹路定型,八个大字在碑心浮现,金光内敛,却不刺眼。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碑竟自己离地而起,缓缓升空,悬在学堂正上方,三丈高,稳稳停住。
接着,无数丝绦从碑底垂下,像是光织成的帘子,密密麻麻笼罩整个院落。每一根丝都细如发,却看得真切,随风轻荡,不散不断。
孩子们从屋里跑出来,仰头看,有人伸手去抓,指尖碰到丝绦,没感觉,可掌心突然多了股暖意,像是晒着太阳。
张守拙收笔回鱼篓,站到王守仁身后半步的位置。他没抬头看碑,而是看向院门口。几个小童正在地上写字,用树枝,写的是“人”字。
王守仁摸了摸腰间的药罐,空的。他没取下来,也没叹气,只抬头望着那悬空的碑。
风吹过,文气丝绦微微晃动,像雨后的蛛网挂着水珠。
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赵虎抱着一摞新砖进来,看见天上的碑,愣了一下,差点被门槛绊倒。他稳住身子,没多问,默默把砖堆到墙角,转身又去搬梁木。
工匠们陆续开工,锤子敲在钉子上,声音清脆。有人踩着梯子铺瓦,抬头时总要停一下,看看那碑,再低头干活。
一天过去。
夜深了。
子时三刻,林子里刮来一阵风,不冷,却带着腥气。风贴着地面走,卷起几片落叶,直扑学堂院墙。
墙头刚长出的草叶瞬间枯黄。
风到了院门,忽然停住。
下一瞬,一道影子从风里窜出,通体灰白,身形模糊,只有两只眼睛红得发亮。它四肢着地,像狐狸,却没有尾巴,背上有一道焦黑的伤疤,像是被什么烧过。
它喉咙里发出低吼,猛地扑向碑下。
就在它跃起的瞬间,垂落的文气丝绦齐齐一颤。
金光暴涨。
那些原本柔和的光丝瞬间绷直,交织成网,拦在半空。妖魂撞上去,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像纸一样被点燃,从边缘开始卷曲、焦黑。
它还想往前冲,可每动一下,金光就压得更紧。几息之间,整具躯体裂开,化作片片灰烬,随风飘散。
最后一点残影消失前,隐约传出一句嘶哑的声音:“……你封不住……”
话没说完,就被风卷没了。
庭院恢复安静。
文气丝绦缓缓回落,重新变成柔和的光幕,静静垂着。碑身微光流转,像是呼吸。
王守仁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药罐。他没看地上,也没抬头,只是站在原地,听着远处孩子们的梦话声。
张守拙也出来了,站在他旁边,手里拎着鱼篓。他右臂的旧伤不再发光,但皮肤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一跳一跳的。
“它还会来。”他说。
王守仁没回答,把空药罐放进鱼篓里。
“不是它。”他顿了顿,“是它们。”
张守拙没再问。
两人站着没动,看着那碑。
天上没有月亮,可院子亮得像白天。文气丝绦轻轻晃,投在地上的影子像水波。
有个孩子半夜醒来,趴窗边看了一眼,嘟囔了句:“老师,灯忘关了。”
然后翻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弟子发现院墙上多了层薄霜,不是白的,是淡金色的,太阳一照,就融成了水,顺着墙缝流进土里。
张守拙蹲下看了会儿,伸手蘸了点,闻了闻。
没味。
他抬头看碑,碑上八个字清晰如初。
中午时,王守仁坐在香案后,手里拿着一支新笔。笔杆是普通竹子削的,笔毫也没特别之处。他蘸了墨,在纸上写了个“文”字。
字刚落笔,天上那碑忽然轻震了一下。
垂下的丝绦中有三根同时闪了闪,像是回应。
王守仁放下笔,抬头。
张守拙正好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碗热粥,递给他。
“喝点吧。”
王守仁接过碗,没喝,放在桌上。
他指着碑说:“今晚守一夜。”
张守拙点头:“我带笔。”
王守仁看了他一眼:“带三支。”
张守拙转身去准备。路过鱼篓时,他把手伸进去,摸到了那个空药罐。他拿出来看了看,擦了擦,放回篓底。
傍晚,风又起了。
这次是从南边来的,带着稻谷香。吹到院中,文气丝绦轻轻摆动,发出极轻的“簌簌”声,像有人在翻书。
王守仁站在碑下,抬头望着那八个字。
张守拙坐在西廊下,左手摊开三支笔,一支蘸墨,一支蘸朱砂,一支空着。
他把空的那支含在嘴里,像叼着根草。
天完全黑下来时,第一根丝绦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