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出点灰白,王守仁还站在碑下。一夜未动,衣角沾了露水,药罐空着,挂在腰侧轻轻晃了一下。
他没去扶,只抬眼看着天上那三根微微发亮的丝绦。它们从文碑底垂下来,像是在呼吸,一明一暗,节奏和他心跳差不多。
风从南边吹来,带着稻谷香。吹到院中,丝绦轻颤,发出极细的“簌簌”声,像有人翻书页。
他正看着,云层突然裂开一道缝。
一道金虹穿破晨雾,直冲而下。
那人踩着飞剑,道袍猎猎,停在半空。眉心一点金光浮动,腰间玉符晃得刺眼。他低头看王守仁,嘴角一扯:“你就是那个写文章镇妖的王守仁?”
王守仁没抬头看他,只把桃木剑从腰间抽出来,剑尖点地。
地面无声裂开一线,文气顺着缝隙渗进去,直通文碑根基。丝绦抖了三下,像是应了一声。
空中那人冷笑:“听说你靠几个字就能退妖?我今日倒要看看,是你的笔厉害,还是我的剑快。”
话音未落,飞剑已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金线,直刺咽喉。
王守仁站着不动。
剑到面前三寸,他手腕一翻,桃木剑斜挑而上,轻轻搭在飞剑中部。
没有炸响,也没有碰撞。
但那飞剑忽然一顿,嗡地一声震颤起来。
剑身上原本刻着的符文开始逆向旋转,一条条黑纹扭曲变形,最后拼成四个字——正心诚意。
金虹瞬间转了方向。
飞剑调头,剑尖对准空中修士胸口,疾射而去!
那人脸色大变,双手掐诀急召,可飞剑根本不听使唤。眼看就要被自己的剑穿心,他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才勉强把剑召回。
飞剑“当”地一声插进石板,剑身剧烈抖动,符文一片片剥落,化成黑灰飘散。
那人悬在半空,胸口起伏,盯着王守仁的眼神变了。
不是愤怒,是惊疑。
他伸手按住丹田,眉头皱紧。
那里不对劲。
他的金丹还在跳,但每一次跳动,都像被人用细针划过。低头一看,掌心映出体内景象——金丹表面,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谁拿笔在里面写了文章。
那些字还在动,一圈圈绕着金丹转,每转一圈,就多一道裂痕。
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耳朵听见的,是从骨头里钻出来的。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是《大学》开篇。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他想掐诀封住神识,手指刚动,发现符咒根本凝不成形。文气像网一样缠着他经脉,越挣扎勒得越紧。
“这不可能!”他吼出声,“区区文章,怎敢入我金丹?!”
王守仁终于抬头。
他一步步往前走,脚步不重,但每一步落下,地上就浮起一个淡淡的“知”字,随即隐去。
“你飞剑上刻的是妖族符文。”他说,“借邪法炼器,还想自称文武双修?你读的书,是用来装点门面的,不是用来明心的。”
他停在石阶前,仰头看着半空的人。
“文不在纸上,在人心。你心里无正,哪怕炼出元婴,也挡不住一个‘诚’字。”
那人脸色发白。
他体内的诵读声越来越响,金丹裂痕不断蔓延。他想逃,可身体僵着,动不了。
王守仁抬起桃木剑,剑尖指向他眉心。
“你若现在回头,还能保住修为。”
那人咬牙:“我乃金丹真人,岂能受你一个凡夫教训!”
王守仁不说话了。
他只是站着,剑尖不动。
文碑垂下的三根丝绦忽然齐齐一颤。
金光暴涨。
空中浮现出四个大字——知行合一。
那字由光织成,缓缓旋转,最终悬在修士头顶,压得他肩膀一沉。
他膝盖一软,从半空跌下来,单膝跪在石阶上。额头冒汗,手指抠进砖缝,死撑着不肯全跪。
飞剑插在院子里,剑身“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黑灰从断口涌出,随风散了。
王守仁收回剑,插回腰间。
他低头看了眼脚下。
昨夜张守拙描碑时留下的笔痕还在,青石面上有浅浅的刻印。他记得那孩子左手执三笔,一笔蘸墨,一笔蘸朱砂,一支含在嘴里。
现在,那支空笔不见了。
他没多想,转身走向香案。
身后,那金丹修士喘着粗气,坐在石阶上,手还按着丹田。裂痕没再扩大,但诵读声没停。
他抬头看向王守仁背影,声音发涩:“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王守仁停下。
他没回头,只从袖中抽出一张纸。
是昨夜烧过的《镇邪帖》残稿,焦边卷曲,只剩半页。
他把纸往空中一抛。
纸没落地,自己燃了起来。
火光中,八个字再次浮现——知行合一,文火相传。
金光洒满院子。
修士瞳孔猛缩。
他看到那火焰里的字,竟然和自己金丹上的裂痕一模一样。
每一个转折,每一笔走势,全都吻合。
“这不是术。”王守仁说,“这是理。”
他指着文碑:“你刚才飞进来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墙头那层霜?”
修士摇头。
“那是文气凝成的金霜,太阳一照就化了,流进土里。”王守仁说,“昨晚有妖魂来过,碰上了丝绦,当场烧成灰。你飞剑上的妖文,和那妖魂同源。”
他顿了顿:“你拿邪物炼器,等于把自己的命门暴露给文道。我不是破了你剑,是你的剑,自己认出了正统。”
修士喉咙动了动,没说出话。
远处传来鸡叫声。
天彻底亮了。
工匠们扛着木料进来,看见院中情景,愣了一下,没人敢问,默默干活去了。
赵虎抱着砖走过,看了一眼跪着的修士,又看看王守仁,低头把砖堆好,转身又去搬梁。
王守仁走到香案前坐下。
他拿起一支新笔,竹杆,普通毫毛。
蘸墨。
写下“文”字。
最后一笔收锋时,天上文碑轻轻一震。
三根丝绦同时闪了闪,像是回应。
他放下笔,抬头。
风又起了。
这次是从西边来的,带着沙尘味。
吹到院中,丝绦摆动幅度大了些。
其中一根,突然弯了个弧度,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王守仁目光一凝。
他站起身,看向那根丝绦。
它还在晃,余波未平。
刚才那一撞,不是风。
是试探。
他没动,只把手按在桃木剑柄上。
腰间的药罐空荡荡地晃了一下。
院外小路上,一串脚印刚刚出现,湿泥上留着草鞋的痕迹,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