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的手还停在书案上，指尖压着那卷泛绿的图卷。屋外风声刚歇，地面又震了一下，比刚才更重。他没抬头，只是把图卷往怀里塞了半寸，另一只手摸到了桃木剑的柄。
这把剑从笔杆化来，这些年一直挂在腰上。现在它自己动了，轻轻颤，像是闻到了什么。
他站起身，药罐还在脚边躺着，早就凉透。他没去捡，也没看。一步跨出静室门槛，脚下砖石裂开一道细缝。再一步，裂缝延伸三尺，直指文会中央。
那边的阵还没散干净。空气还是歪的，树影斜着长，屋顶倒悬在半空。几个弟子还闭着眼坐在原地，脸色发青，显然是被邪气缠住了心神。
王守仁走到院子中间，抬头看了眼天。云层厚得像铁板，压着整个书院。他知道不能再等。
他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划下第一个字：“知。”
金光从指尖炸开，像火星溅进干草堆。第二个字落下：“是。”两字悬在半空，不落也不消，反而越烧越亮。
他开始念《传习录》。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钟。第一句说完，头顶文气翻涌，一道金线从天灵冲出去，撞破乌云。紧接着，整篇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背后一字排开，全由光芒组成。
金光越来越盛，最后汇成洪流，从他口中奔涌而出。那不是声音，也不是风，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力量，扫过整个文会。
阵法抖了。
原本漂浮的桌椅“啪”地落地，扭曲的空间“咔”一声掰正。一个躲在角落的机关兽突然僵住，紫光眼珠熄灭，哐当倒地。
王守仁继续念。
他的脸很白，嘴唇没有血色。胃里一阵阵抽，但他没停。每吐出一个字，体内的文气就少一分，可外面的光却更强一分。
直到他念到最后一句：“如此，方为知行合一。”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地一静。
然后，轰！
金色洪流从天而降，砸进地面。整个文会剧烈晃动，像是大地在翻身。那些藏在地底的机关兽全部爆裂，零件飞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焦味，还有某种腥臭——那是妖气被烧尽的味道。
九个人影从四面八方扑出来，穿着儒衫，脸上蒙着黑巾。他们是之前消失的邪修，此刻双眼浑浊，动作僵硬，明显被人操控。
王守仁看都没看他们，只是一挥手。
金光扫过，其中一人猛地停下，双手抱头，发出一声惨叫。他的皮肤开始发烫，衣服冒烟，紧接着，一行字从皮下浮了出来——“学而时习之”。
不是写上去的，是直接从肉里透出来的。
第二人也跪下了，额头青筋暴起，嘴里不受控制地吐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话没说完，整个人往前一扑，昏死过去。
第三人、第四人……接连倒地。他们的身体像被无形之手翻开的书页，一篇篇《论语》章节在皮肤上游走，有的在手臂，有的在脖颈，甚至有人背上浮现了整段《里仁篇》。
最后一个邪修最狠，他抽出一把骨刀就要冲上来。可刚迈出一步，胸口突然炸开一片文字，正是“君子务本”四个大字。他瞪着眼，喉咙里咯咯作响，最终膝盖一软，重重磕在地上，连叩三个头，才瘫倒不动。
王守仁站在原地，喘了口气。
他知道这些人都不是主谋。他们是被国师玄穹用妖令控制的失陷文士，被迫参与布阵。现在《传习录》的文气净化了他们的神志，但也唤醒了他们记忆里的东西。
就在他们昏过去的前一刻，脑海中闪过的画面被文气捕捉，投射到了半空。
那是一幅巨大的阵图，形状诡异，像牢笼，又像囚笼。阵心位置刻着一个字——“囚”。
这个字不是画的，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三百具童尸埋在地下，头朝内，脚朝外，排列成那个“囚”字。每一具尸体的额头上，都刻着扭曲的“文”字，像是在嘲笑读书人的信仰。
王守仁盯着那幅投影，眼神冷了下来。
这不是普通的邪阵，而是专门用来吞噬文心、扭曲真理的陷阱。凡是经过此地的学子，只要心志不坚，就会被潜移默化地影响，慢慢变成只会背书、不敢质疑的傀儡。
更可怕的是，这种阵法能联网。西南群山中的节点一旦激活，就能远程操控千里之外的书院，让整个天下的言论都被一只手捏着。
他低头看向脚下。
地面还在裂。裂缝越来越大，泥土翻卷，露出下面一层暗红色的石板。石板上刻满了符文，正随着文气冲击不断崩解。
忽然，一声闷响从地底传来。
那块石板中央，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囚”字，边缘燃着幽蓝火焰。火苗跳动，像是在挣扎，又像是在哀嚎。
王守仁踩上去一步，靴底与火焰接触，发出“滋”的一声。
他没退，反而蹲下身，伸手按在那个字上。
掌心立刻传来刺痛，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但他没缩手。他能感觉到，这阵法深处藏着一股怨念，不只是来自死去的孩子，还有无数被篡改的典籍、被抹除的名字、被禁言的声音。
“困住文道者，”他低声说，“终将被文道所囚。”
话音落下，他猛地收回手，桃木剑出鞘半寸。
剑尖指向地面，金光顺着剑刃流下，灌入“囚”字中心。火焰剧烈晃动，发出一声类似尖叫的啸音，随后猛然收缩，钻进地底。
整个阵法塌了。
地面停止震动，天空的乌云裂开一道口子，月光洒下来，照在王守仁身上。他的衣袍已经破了几处，头发散了一缕，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桃木剑。
远处，有弟子睁开了眼。
他们看见先生站在院子中央，身后影子拉得很长，头顶还悬着半卷未散的《传习录》金文。地上那个“囚”字正在慢慢褪色，火焰彻底熄灭。
没人说话。
风穿过庭院，吹起几张烧剩的纸片。其中一片落在王守仁脚边，上面残留着半个“礼”字，墨迹焦黑。
他低头看了很久。
然后抬起左脚，踩了上去。
鞋底碾过纸面，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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