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的脚还踩在那张焦纸上，鞋底压着残破的“礼”字。风从院子外刮进来，卷起几片烧黑的纸屑，打了个旋儿又落回地面。他没动，手里的桃木剑插进地缝，金光顺着剑身往土里钻。
裂缝还在冒黑气，像有东西在底下喘气。
几个弟子慢慢睁开眼，脸色发白，有人撑着地面干呕，有人直接瘫坐在地。他们刚醒，但已经感觉到脚下不对劲——那股怨气还没散，正顺着地脉往上爬。
王守仁闭了下眼，喉咙里泛起一股腥甜。他把这口气咽回去，左手按住胃部，右手掐了个印诀，在空中写下“致良知”三个字。
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可这三个字一出，书院各处突然响起细微的回响——厨房灶台上的铜锅嗡了一声，阿七停在半空的船桨轻轻震了一下，赵寡妇挂在墙上的菜刀也晃了晃。就连张守拙写过字的砚台、李清照弹过的琴弦，全都微微颤动。
一股暖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汇入文会中央。
地下的黑气猛地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咽喉。裂缝边缘浮现出淡淡的光纹，像是有人用笔在泥土上画了一圈符。
“先生……”一个弟子想站起来，话没说完就被一股力量按回原地。
王守仁抬手制止了他。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块缓缓升起的石碑上。
文碑动了。
它原本躺在废墟里，半埋在土中，此刻却自己浮了起来，离地三尺，表面泛着玉白色的光。碑身上那些被妖阵腐蚀的刻痕正在一点点消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重新描了一遍。
没人去碰它，也没人念咒。
它是自己醒的。
王守仁盯着碑体，忽然伸手摸向腰间的药罐。罐子早就空了，只剩一点褐色的药渣粘在底部。他把罐子倒过来，轻轻一磕，最后半勺药汁洒在碑基上。
药水落地没渗进土里，反而化作一道细线，沿着碑座的纹路爬上去，最后凝成一个“仁”字，一闪而灭。
“仁者爱人。”他说，“不在其位，亦在其心。”
话音落下，文碑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碑面开始浮现名字。
第一个跳出来的是张守拙。
然后是李清照。
再往后，是那些记名弟子、旁听生、甚至只来过一天的游学士子。
可还没完。
名字继续往外冒——阿七的名字出现在右下角，旁边多了一个小标记，像是船桨的形状；赵寡妇的名字排在第三行，后面跟着两个字：“炊火”；连那个八岁就被救回来、一直不敢说话的孩子，额头上的血痕也被转化成一个“净”字，静静列在最末。
有人愣住了。
“我……我也在上面？”一个挑水的老汉指着碑面，声音发抖。他只是每天送两担水，从没想过自己也算护道之人。
王守仁没回答，只是看着碑。
他知道这块碑以前只刻有名望之士，进士、举人、大儒门徒。但现在不一样了。它认的不是身份，是心。
只要曾为这片土地出过力，流过汗，哪怕一句话没说，一口饭省给别人吃，它都记得。
最后一丝黑气从地底窜出来，直扑文碑。
王守仁抬手，桃木剑离地半寸，剑尖对准那团雾。
可不等他动手，文碑自己亮了。
万道光芒从碑体射出，像一张网罩住整个书院。那团黑气撞上去，瞬间被撕碎，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化作了青烟。
远处山林传来一声狐鸣。
尖利，刺耳，带着恨意。
“本宫要让文道血染龙场！”
风里飘着这句话，说完就散了。
王守仁抬头看向西南方向。他知道那是妖后的声音，隔着百里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杀意。
但他没动。
他转过身，面对剩下的弟子和百姓，举起桃木剑。
“文不在庙堂，在民心。”他说，“碑不在石，在行。”
众人沉默。
片刻后，有人跪下了。
不是对着他，是冲着文碑。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到最后，所有人都盘膝坐下，面向碑体，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调息。他们的气息虽弱，却连成一片，像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护住这座书院。
王守仁站在最前面，剑尖垂地。
文碑缓缓下降，最终稳稳落在阵眼之上，正好压住那个曾燃烧幽蓝火焰的“囚”字。碑底与地面接触的瞬间，整片大地轻轻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归了位。
西南群山深处，原本阴云密布的山谷突然透出一线光。溪水变得清澈，枯树抽出新芽，连常年不开花的岩兰都在这一刻绽放。
文气浓度提升了一成。
这不是数字，是能感觉到的变化。空气更清，呼吸更畅，连脑子都比平时清明几分。
王守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发麻，手臂上的血管隐隐发烫。刚才那一战耗得太多，现在靠的全是意志撑着。
他没坐下，也没后退。
就在这时，文碑侧面忽然裂开一道细缝。
一道光从中射出，照在地上，显现出一幅地图——正是之前文鹤带回的妖气分布图。但和原来不同，图上多了几十个红点，分布在各大书院、科举考场、藏书楼的位置。
每一个点，都是潜在的邪阵节点。
王守仁盯着那幅图，眼神渐渐冷下来。
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石，在地上划了一道线，正好切断图中最粗的一条脉络。
“既然你们想改写人心。”他低声说，“那就看看，谁写的字更硬。”
风从山口吹进来，掀起他的衣角。
桃木剑插在碑前，剑柄上缠着的布条断了一截，随风飞走，落在一个孩子的脚边。孩子蹲下捡起来，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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