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还站在文碑前，脚边那截断布条已经被个孩子收走。他没去追，也没动。风从山口吹进来，带着清晨的凉意，扫过满地焦纸和裂痕。他的手按在桃木剑柄上，指节有些发僵，胃里一阵阵抽着，像是空了很久。
天刚亮，书院还没完全醒过来。
可远处已经有脚步声传来。
第一拨人从东面来，踩着云头落地，青袍宽袖，胸前绣着阴阳鱼。为首的老道手持拂尘，身后两个童子抬着一块金漆匾额，沉得几乎压弯了腰。
“道门清虚观奉旨贺礼。”老道声音平缓，“恭祝文道祖庭立世。”
王守仁抬头看了一眼那匾，四个大字——“文道祖庭”，写得苍劲有力，金光浮动。但他看出来了，那光不是向外散，是往里收的，像要把什么东西框死在里面。
他没接。
只抬起手，用桃木剑尖轻轻点了一下匾额正中。
“啪”一声轻响。
金光猛地炸开一圈，又迅速收敛。等众人再看时，匾上多了四个小字：“天下共尊”。
老道脸色变了变，拂尘一甩，没说话，带着人退到一旁。
第二拨人是从南边来的。
一个胖和尚摇着蒲扇走过来，每走一步，脚下就浮起一朵莲花虚影。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贫僧空明，特来献礼。”
他双手合十，掌心托着九颗菩提子，颗颗圆润发亮。
王守仁接过，指尖一碰，就知道不对。其中一颗颜色略深，纹路也不对，像是被人动过手脚。他不动声色，走到文碑前，把九颗子轻轻放在基座上。
“种下良知，自开觉树。”他说。
话音落下，那颗异样的菩提子“咔”地裂开，黑烟冒了一瞬，就被碑身吸了进去。
空明眯着眼笑了笑，转身就走，蒲扇一摇，人已经飘出十几丈远。
第三拨人来得最晚。
白衣少年踏剑而来，落地时剑尖一点，整个人单膝跪下，捧着一卷黄绸包裹的东西：“武当青阳真人敬献《纯阳剑诀》抄本，请先生收下。”
王守仁接过，打开看了一眼。纸上字迹工整，墨色沉稳，没有半点邪气。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一行小字：“文可载道，亦可御剑。”
他点点头：“替我谢过青阳真人。文不压武，武亦不凌文。”
少年起身，拱手行礼，纵身跃上飞剑，一道白光划破长空，转眼没了影。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书院里的人越聚越多。不只是弟子，还有挑水的、烧火的、送柴的百姓，也都来了。他们不敢靠太近，远远站着，仰头看着文碑。
王守仁转过身，面对众人。
“今日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他说，“这块碑，是你们一起立起来的。”
他伸手按在碑面上。
刹那间，文碑泛起一层波光，像是水面被风吹皱。凡是曾经触碰过它的人，眉心都亮起一点微光，温润如玉。
那是护道者的印记。
有人低头摸自己的额头，愣住了。
有人当场跪下，不是拜王守仁，是冲着碑磕了个头。
更多人只是站着，眼眶发红。
张守拙站在人群前，左手三支笔绑在一起，笔尖还在滴墨。他没说话，但脊背挺得笔直。
李清照站在另一侧，琴囊挂在腰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龟甲。她看着王守仁的背影，嘴角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司徒墨拄着判官笔站在角落，天工瞳微微发亮。他盯着那块“文道祖庭”的匾，低声嘀咕：“这字写得不错，就是心术歪了。”
赵寡妇提着铜锅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油渍还没擦干净。她把锅往地上一放，大声说：“我家虎子的名字也在上面！他昨儿才背完《千字文》！”
人群哄笑起来。
气氛松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天暗了。
不是慢慢暗的，是一瞬间黑下来的。晴空万里，眨眼就成了墨色乌云，层层叠叠压下来，像是要把整个书院吞掉。
接着，雨落了。
血红色的雨。
每一滴砸在地上都“滋”地冒黑烟，腥臭味扑鼻。有几滴落在文碑上，立刻被弹开，化作惨叫般的嘶鸣。
空中传来无数声音，尖利刺耳：
“伪圣窃道！”
“文气归我！”
“血祭龙场！”
王守仁没躲。
他一把抽出桃木剑，狠狠插进碑前泥土。
“定！”
文碑轰然震动，金光冲天而起，撑开一片圆形光幕。血雨打在上面，全被蒸发，连灰都不剩。
他抬头看天。
云层翻滚，隐约能看到一双巨大的眼睛在深处闪动，怨毒地盯着他。
他知道是谁。
西南方向，妖气最重的地方，那个女人正在等他出手。
可他还不能走。
书院里还有这么多人。
他站在原地，一手按在碑上，一手握紧剑柄。手臂上的血管突突跳着，胃里的痛一阵比一阵强。他咬住牙，没吭声。
远处，一道黑影从云缝中掠过，速度快得看不清形状。紧接着，一声巨响，文碑光幕被撞出一圈涟漪。
王守仁眼角抽了一下。
他知道这不是试探了。
这是开战的信号。
他低头看了眼脚边的药罐碎片，残渣早就干了。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瓷，用力掐进掌心。
疼。
疼才能清醒。
他抬起头，对着天空喊了一句：
“你要战，我便战——”
话没说完，天上又是一阵咆哮，夹杂着铃声和笑声，混成一团。
“伯安哥哥，你写的书，我要一页一页烧给你看。”
声音娇媚，却冷得像冰。
王守仁没回应。
他只是把桃木剑拔起来，横在胸前，剑尖指向云层最厚的地方。
光幕边缘已经开始出现裂痕。
第一道裂缝出现在东南角，血雨顺着缝隙往下灌。
王守仁一步跨过去，剑尖点地，文气涌出，将缺口暂时封住。
可西北方又裂了。
他刚要转身，左肋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撕扯。他踉跄了一下，膝盖差点碰地。
他撑住了。
用手撑住剑柄，站直。
张守拙冲上来：“先生！”
“别过来！”王守仁吼了一声，“守住自己位置！护住百姓！”
他喘了口气，抬头看向那双藏在云里的眼睛。
“你以为……毁了几本书，就能灭了文道？”
他举起剑，指向天空。
“文不在纸上，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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