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站在文碑顶端,风从四面八方卷来。血雨停了,可天上的云没散,黑得像烧过的铁锅底,压在书院上空。
他左手按在胸口,右手握着桃木剑。胃里一阵阵抽紧,左肋像是被人塞进了一把钝刀,来回搅动。他没低头看伤,只是把剑横在身前,剑尖朝天。
张守拙站在碑基东南角,抬头望着先生的背影。他的三支笔已经悬在空中,笔尖对准天空裂口。右臂旧伤隐隐发烫,那是三年前被世家打断时留下的印记。现在那块骨头里像是有火在烧。
“先生!”他喊了一声,“云缝里有东西在动!”
王守仁没回头。他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痛楚往下压,像是往井里扔石头。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传遍整个山谷:
“吾志所向,一往无前。”
话音落,脚下文碑嗡鸣一声,震出一圈金光。那光贴着地面扩散,扫过每一个弟子的脸,扫过挑水的阿七、做饭的赵寡妇、修屋顶的老匠人。
“生死不避,百折不回。”他又说。
这一次,怀中的《传习录》手稿自动飞出,在他周身绕了三圈,纸页翻动如蝶。最后一刻,整本书化作金粉,融入空气,被文碑吸了进去。
轰——
一道虹光从碑顶冲出,直贯云霄。黑云被撕开一条巨大口子,露出后面灰白的天。阳光顺着裂缝照下来,落在书院屋檐上,像是洒了一层薄金。
张守拙眼眶发热。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文道正统的昭示。
三百年前,文圣立碑时,也曾有过这样的虹光。那时天下读书人齐声诵经,山河共鸣。
而现在,只有这一座碑,一个人,一句话。
可它还是亮了。
“文道不灭,吾誓不休!”王守仁举起剑,指向苍穹。
虹光更盛。整个西南群山都在震动,远处的溪流忽然倒流三尺,林间飞鸟齐齐腾空,不往别处飞,全朝着文碑方向盘旋。
就在这时,西南方传来一声狼嚎。
不是普通的狼叫。那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带着腐臭和怨毒。紧接着,九点血红的光在云层深处亮起,排成弧形,盯着书院。
张守拙咬牙:“是之前那头妖狼的残魂!它还没死透!”
王守仁脸色不变。他缓缓将桃木剑收回胸前,双手合拢,似捧书简。
“凡执笔为文者,皆有守道之责。”他说,“今日我在此立誓,若有来犯之妖,一字一句,皆为刀兵。”
话音未落,天边突然腾起一股黑烟。
来自龙场驿方向。
那烟升到半空,迅速凝聚成一片妖云,比头顶这片还要浓重。云中隐约可见一座驿站轮廓,破败不堪,门匾上挂着半截绳子,随风晃荡。
然后,一支箭射了出来。
通体漆黑,箭杆缠着枯骨,箭头燃着幽绿火焰。飞行途中,不断滴落黑色油状物,砸在地上立刻腐蚀出坑洞,冒起刺鼻白烟。
速度极快。
张守拙刚喊出“小心”,那箭已逼近主殿屋檐。
王守仁抬袖一挥,口中疾喝:“急!”
一个字出口,文气凝成屏障,挡在殿前。妖火箭撞上去,轰然炸开,黑火四溅,却被屏障牢牢锁住,没能蔓延。
但冲击力让文碑颤了一下。
虹光闪了闪。
王守仁皱眉。他知道刚才那一击只是试探。
真正的攻击还没开始。
他低头看向张守拙:“去通知所有人,退回内院。没有命令,不准出手。”
“可您一个人——”
“这是命令。”王守仁打断他,“我要他们活着,不是陪我死。”
张守拙嘴唇动了动,最终单膝跪地,抱拳行礼。他收起三支笔,转身就跑,脚步沉重却坚定。
王守仁重新站直。
他感觉到体内文气正在快速消耗。刚才那一道《急就章》残篇,抽走了不少力气。胃部绞痛越来越频繁,冷汗顺着鬓角滑下。
但他不能倒。
文碑还在发光,虹光仍在天上。只要这光不灭,百姓就有希望。
他抬头看向龙场驿方向。
黑云翻滚,越来越多的箭矢在云中成型。每一支都散发着死亡气息,像是用枉死者的怨念炼成。
第一波来了九支。
呈扇形扑来,目标不只是文碑,还有四周房舍。
王守仁闭眼,默念《传习录》首章。文气自心而生,沿经脉流转,汇入右手。他再次抬手,这次不是防御,而是反击。
“知是行之始。”
五个字落下,桃木剑脱手飞出,在空中变大,化作一柄丈许长的光剑,横亘于书院上方。
“行是知之成。”
光剑猛然劈下,迎向九支妖火箭。
轰隆!
爆炸声连成一片,黑火与金光交织,照亮整片山林。几支箭被斩碎,其余则被震偏轨迹,射入山壁,炸出数个深坑。
烟尘未散,王守仁已跃下文碑。
他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扶住碑角才稳住身体。嘴角渗出血丝,他自己抹掉了。
抬头再看,龙场驿上空的黑云更加厚重。驿站虚影完全显现,门前站着一个模糊身影,披着红纱,脚踩云靴,手里拿着一张弓。
王守仁认得那把弓。
是用三百童尸的脊椎串成的“哭丧弓”。
他曾在一个被毁的村子里见过类似的残骸。
“妲婳。”他低声说,“你想烧我的书?”
他笑了。
“那你得先问问我这支笔答不答应。”
说着,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瓷片——是药罐的残片。他把瓷片夹在手指间,对着天空轻轻一划。
一道文气划破长空,像墨汁写下的笔画。
虽只一笔,却让整个妖云震颤了一下。
那红衣身影微微后退。
王守仁没追击。他知道对方是在等他耗尽力量。这种拉锯战,拼的是耐力,不是一时狠劲。
他必须撑到援军到来。
或者,等到有人读懂他藏在《传习录》里的那句话。
他慢慢走回文碑底下,靠坐着,喘了几口气。远处传来张守拙的声音,在组织弟子布防。有人在搬石块堵门,有人在墙上贴符纸,更多人在低声诵读文章,用最原始的方式凝聚文气。
很好。
只要他们在读,文道就在。
他仰头看着仍未消散的虹光,轻声说:“老师,我没给您丢脸。”
话刚说完,天边又是一声尖啸。
这次不是箭。
是一头巨兽的嘶吼。
黑云裂开,一头浑身裹着黑焰的妖狼踏云而出,四肢落地时震塌了半座山头。它有九个头,每个头上都长着不同的人脸,全是失踪的书生模样。
中间那个头张开嘴,发出人声:
“伯安兄,抄完《女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