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校生

九月，初三（5）班的早读铃比平时早响五分钟。

许枝把英语卷子折成两半，踩着过道里的读书声发愣——黑板右上角倒计时牌被人撕掉一个数字，剩“288”孤零零贴在那里，像谁也没法提前翻页的命运。她低头填空，却用铅笔在页脚画了第二十七个“正”字：转学生林砚，到班二十七整天，她一句话没跟人家说成。

窗外有风，带动讲台边的空桌椅轻轻晃。那套桌椅是上周新搬来的，桌肚里永远只有三样东西：一本被翻到卷边的《五年中考三年模拟》、一支0.38mm黑色中性笔、一张用红笔写满步骤的草稿纸。林砚坐在那儿，背脊笔直，像把尺子量着教室的喧闹，也量着许枝的余光。

“啊——”后排男生突然一声惨叫，篮球被班主任老何没收，滚到林砚脚边停住。所有人看热闹，林砚只弯腰把球拾起，递回去，声音不高：“上课别玩。”短短四个字，男生竟红了耳尖。教室里哄笑炸开，许枝也跟着弯唇，却在那人转身的一瞬，捕捉到对方袖口磨得起毛——像被生活反复擦拭，仍旧亮得发白。

她莫名想起上周放学：自己值日晚走，看见林砚蹲在停车场角落喂一只瘸腿橘猫。女孩把火腿肠掰得极细，掌心摊平，等猫靠近。那天雨线斜织，路灯昏黄，许枝躲在立柱后，听见火腿肠包装纸被风吹得哗啦响，也听见自己心跳擂鼓——原来年级第一也会照顾流浪的小东西，原来她并不只是成绩单上冷冰冰的“全区榜首”。

“许枝！”老何敲桌子，“单词默写到哪了？”她慌忙回神，铅笔划破纸背，留下一条突兀的铅灰。老何皱眉，却没继续骂，只把一摞新试卷放上讲台，“月考推迟一周，目标生留下，其余人早读结束去操场测800米。”说这话时，他目光扫过林砚，像确认什么，又扫回许枝，意味不明。

许枝心口一跳。她成绩卡在年级中段，离“目标生”差着整片银河。可老何那一眼，分明在说：你可以再往前够一够。她攥紧书页，余光里，林砚正把中性笔扣回笔帽，动作轻得像给秘密上锁。那瞬间，许枝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够到前面，是不是就能和那张空白的草稿纸并肩？是不是就有机会把二十七天的沉默，折成第二十八个“正”字？

窗外，操场口哨声远远传上来。阳光斜照，将林砚的影子拉长，一直延伸到许枝桌边，像一条无声的邀请。许枝深吸一口气，把破了洞的英语卷摊平，用橡皮擦去那道铅灰，却擦不掉心里越来越清晰的念头——

“288”天很短，短到可能来不及开口；

288天也很长，长到足够她追上去，说一句——

“嗨，林砚，这道题，能一起写吗？”

就在上午的那句“能一起写吗”差点胎死腹中。

早读一散，教室空了一半。

许枝抱着练习册堵在过道，像堵一面会心跳的墙。林砚背着那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迎面过来，阳光在她睫毛底下碎成细屑。

“林……”许枝刚吐出一个音，老何在讲台那边喊：“林砚，来办公室拿竞赛表！”

林砚侧身，礼貌地点了下头——那颔首像给陌生人的，却让许枝把后面所有字咽回喉咙，烫得她耳尖发红。

第三节下课，许枝决定再试一次。

她攥着写好的纸条：【第27题，二次函数平移，我算不到顶点，能教我吗？】

纸条被汗浸得发软。她绕到后排，却看见林砚被隔壁班的男生围住。

“转学生，听说你以前念附中？怎么跑我们三中来了。”

林砚没抬眼，只把刚发下的月考卷折成四方，声音淡：“离家近。”

男生起哄：“重点班都抢着要你，紫源三中给你多少钱？”

林砚把卷子塞进桌肚，拉上拉链——咔哒，像给话题上锁。

那声响让许枝却步，她转身回座，纸条在掌心皱成一粒纸团，悄悄落进抽屉。

中午，操场。

800米测试，许枝跑在倒数第二。她盯着前方那道背影：林砚领跑，步伐轻得像不用着地。最后一圈，林砚忽然慢下来，隔着半条跑道，与许枝并肩。

“别张嘴呼吸，会岔气。”声音低到只有风能接住。

许枝心口一炸，脚步却听话地调整。冲线时，她成绩第一次爬进三分五十。老师记表，林砚已退到人群外，像什么都没发生。

许枝气喘如牛，却清晰感觉到——那张“草稿纸”主动往自己这边挪了一格。

傍晚，放学铃响。

值日生陆续走光，教室只剩灯管嗡嗡。许枝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重新摊平，用直尺压出折痕，鼓起勇气走到第一排。

林砚还在写——中性笔沙沙，草稿纸爬满矢量图。她没抬头，却先开口：“第27题？”

许枝愣住：“你……怎么知道？”

“你练习册打开着，那一页角折了两次。”林砚终于抬眼，黑得像墨，却映出一个小小的、自己，“函数平移不难，先找顶点横坐标。”

她往旁边挪一只凳，空出座位，笔尖轻点纸面：“坐。”

许枝脑袋空白，身体先坐下。两条影子被台灯拉得细长，在桌面交成锐角——像两条原本平行的函数，终于找到唯一的交点。

夜自习前，教学楼的灯一盏盏亮。

林砚把解题步骤推到许枝面前，忽然低声补了一句：“以后别写纸条，直接问。”

许枝攥着笔，心跳声大得能盖过灯管嗡鸣，她轻轻点头，却听见自己说：“那……我能写别的纸条吗？”

林砚微怔，笔尖在指间停住。

许枝咽了口唾沫，声音像刚跑完800米，却带着笑：“比如——‘今天谢谢你’。”

林砚垂眸，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可以。”

那一秒，许枝听见脑海里“第28画”落下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