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残阳如血。
秦淮河的水依旧淌着,只是比往年浑浊些,水面上浮着几片破碎的荷叶,随波逐流地打着转。河畔的垂柳无精打采地曳着,柳梢儿点在水面上,划出一圈圈涟漪,很快又被更大的涟漪吞没了——那是日本人的汽艇驶过。
南京城的青砖灰瓦间,飘散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是夫子庙前小吃摊上油炸干子的香气,是胭脂巷里女人头上的桂花油味,是药铺中飘出的甘草陈皮香,但隐隐约约地,又掺杂着一丝硝石和铁锈的气息,教人没来由地心头发紧。
新街口的钟楼还在走,铛——铛——铛——,每一下都沉沉地砸在人心上。报童赤着脚跑过街道,嗓子已经哑了,却还在喊着:“号外!号外!日军炮轰宛平城!”声音刺破了午后的沉闷,几张印着黑体字的报纸从他怀里飘出来,落在积了污水的地面上,很快被行人踩得模糊不清。
老茶馆里,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却不说《三国》《水浒》,只压低了声音道:“诸位可知道,北平城外已经……”底下的话被唏嘘声淹没了。穿长衫的老先生摇摇头,端起茶碗,手却微微发颤,碧螺春的茶水漾出来,在杉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们路过,脚步匆匆,怀里抱着书本,眉宇间锁着轻愁。
戏院里梅兰芳的《霸王别姬》照常开锣。胡琴声咿咿呀呀地飘出来,唱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格外高亢,台下叫好声如雷。但细听之下,那唱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叫好声中也混着几声压抑的叹息。
夜更深时,秦淮河上的画舫点了灯,歌女抱着琵琶,唱的是《后庭花》。歌声柔靡,顺着水波飘出去很远,忽然被江面上外国军舰的汽笛声切断,呜——的一声长鸣,像是野兽的嘶吼,惊起几只夜宿的水鸟,扑棱棱地飞向漆黑的夜空。
城里老宅的屋檐下,燕子依旧衔泥做窝,雏燕啁啾地叫着,等着母燕归来。只是不知明年春日,这些燕子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民国十八年,山河犹在,却已风雨飘摇。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不可知的命运。空气中弥漫着的,是秦淮河畔最后的旖旎,也是一整个民族忍辱负重的沉重喘息。
戏园子里烟雾缭绕,浓烈的烟味、劣质脂粉味和人群的汗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台上正唱到《霸王别姬》的垓下之围,悲音激越。
虞姬一身锦绣戏衣,水袖如云,莲步轻移,唱腔凄婉断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那扮演虞姬的,是金陵城里有名的角儿,名唤陈绛城。柳眉凤目,粉黛覆面,虽是男儿身,但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皆是倾国的风华与哀愁。台下看客如痴如醉,叫好声却比往日稀疏了许多,许多人的眼神飘忽着,不时瞥向二楼雅座那几个穿着土黄军服、面色醺然的身影。
“副官,你说这戏里戏外,是霸王得人心,还是虞姬更让人敬重?”张长昱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敷衍的意味。身旁的副官略一沉吟,答道:“霸王力拔山兮,是英雄气概,可虞姬以身殉情,百姓怜其忠贞。若论乱世之中,恐怕还是能保全一方的实力派,更得人心。”张长昱嘴角微扬,似笑非笑:“英雄美人,终究是戏。眼下这局势,能活下来,能守住一方安宁的,才是真角色。”
弦索声急切,虞姬欲要拔剑自刎。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脆响,一个清酒瓶砸上了台沿,碎瓷片和残酒溅了一地,乐声戛然而止。
一个摇晃的身影站了起来,是那个喝得最多的日本军曹。他满脸通红,咧着嘴,带着一种狩猎般的狞笑,踩着虚浮的步子,竟不管不顾地踉跄爬上了戏台。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台下一片死寂,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小倌阿生脸色煞白,搓着手想上前,却被军曹身旁几个嬉笑的士兵用眼神逼退。
那浪人的手,粗糙而布满老茧,直接摸向了陈绛城的脸颊,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
陈绛城猛地向后一撤步,凤冠上的珠翠剧烈地摇晃,发出细碎而急促的撞击声。他脸上那属于虞姬的悲绝还未褪去,此刻又刷上了一层惊怒与耻辱的白。他依旧维持着台上的姿态,水袖下的手却已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发白。
翻译官慌忙上前,也不知道点头哈腰地解释着什么。
那日本浪人浑浊的眼睛眯了一下,非但没退,反而更感兴趣地嘿嘿笑起来,手更进一步,粗暴地去扯陈绛城那刺绣繁复的衣襟
“啪!”
一声极其清脆的声音响起。
并非巴掌,而是陈绛城猛地挥开水袖,雪白的绸缎带着劲风,扫开了军曹污浊的手。他站定了,脖颈挺得笔直,那一刻,他不再是待死的虞姬,倒有了几分末路霸王的刚烈。他用戏腔念白,字正腔圆,带着冰冷的金石之音:“请——放——尊——重!”
那浪人愣住了,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和那听不懂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激怒了。笑容瞬间消失. 他咆哮一声,猛地拔出腰间的南部十四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接抵在了陈绛城光洁的额头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陈绛城浑身一颤。额上细腻的油彩被枪口压出一圈凹痕。死亡的气息如此真切,压过了酒臭。
整个戏园子落针可闻,只有那军曹粗重的喘息和手枪击锤被扳开的轻微“咔哒”声。
陈绛城闭上了眼。浓墨重彩的妆容也掩不住他脸色的惨白。长长的睫毛如蝶翅般颤抖,但他没有再后退一步。水袖垂落,静默地覆在他身侧,像两片等待最终落幕的洁白羽翼。
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成了戏中的虞姬,置身于十面埋伏的绝境,面对的不是一个醉酒的敌兵,而是整个倾覆的时代和无情的命运。
台下,无数双手暗自攥紧,又无力地松开。
唯有那枪口的寒光,和戏服上金线绣出的凤凰翎羽,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同闪着诡异的光。
二楼西侧突然传来枪声。
“把人托走。”
早早埋伏的兵士粗暴地拖人,张长昱走了下来,忽然回头望向戏台。他从吓瘫的琴师手里取过胡琴,信手拨出荒腔走板的《夜深沉》,目光却死死钉在虞姬惨白的脸上。
“戏不错。”琴声戛然而止,他扔下胡琴转身:“下次换出《捉放曹》更应景。”
他环视全场,看客们早瘫的瘫,呕的呕,几个姨太太昏死过去。他却笑了,从怀里摸出块银元丢给呆若木鸡的小倌:
“赏钱。血腥气太重,冲了你们的戏。”说罢转身朝外走,军靴踏过泊泊流淌的血洼,在红毯上留下一串黑紫的脚印。
士兵们小跑着跟上。戏院大门洞开,朔风卷着雪沫倒灌进来,吹得满堂汽灯乱晃。那些描金绘彩的梁柱间,仿佛一出荒诞剧刚刚仓促落幕。
张长昱与副官的身影消失在雪夜里,只剩他的声音还在廊下回荡:
“埋人的时候记得——脸朝东,让他们瞅清楚,太阳究竟打哪儿出来。”
夜色如墨,陈绛城独立于戏园斑驳的后院中。远处租界的霓虹灯将半边天染成诡异的紫红色,像戏台上泼溅的胭脂。他刚卸了《霸王别姬》的妆,黑袍下露出半截染血的白水袖。
“班主、今儿赏钱多,能买一斤猪肉。”阿生搓了搓手,似乎有压抑不住的。
陈绛城并没说什么,也并未抬头,只是用手轻拂那身扮虞姬的戏袍,他在台上的时候,看到了几个长辨子的男人,也隐约看到那张人脸:那是一张典型的北地男子的脸,轮廓如同山岩被刀斧劈凿过一般,线条冷硬,棱角分明。额角开阔,虽谈不上俊美,却因这过分的硬朗而显得格外有分量,沉默时像一尊青铜铸像,目光扫过来时,便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直视。
“唱戏的,本不该多其他的心思”靠着箱子抱着二胡的老人说道。
陈绛城收回了别的心思,像是悼念一般,毫无表情的抬头,对着铜镜看着这屋里里里外外,西洋的霓灯、西洋的洋布、外面是从日军手里抵回来的戏台子,就连衣服上的宝石都是外洋产物。
他似乎悲哀地笑了一笑,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缓缓站起,无意打落戏本,霓灯发出的残光照在书页上,只见书页上已干的黑:“位卑未敢忘忧国,伶衣亦可守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