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调和器”的全息投影在分析中心中央缓缓旋转,银灰色的合金外壳上布满了细密的量子线路,如同一张交织的命运之网。它没有狰狞的锁具,没有厚重的装甲,反而透着一种极简的、近乎哲学的美感——与其说是监狱,不如说是一件将“平衡”二字具象化的艺术品。
“核心原理是量子纠缠态的超精密闭环控制。”首席技术官指尖划过投影,调出层层叠叠的参数图谱,语气里带着实验性的谨慎,“我们在其内部构建了一个动态概率场,任何试图偏向‘幸运’或‘厄运’的极端波动,都会瞬间触发反向补偿机制。打个比方,它就像一个永远水平的天平,哪怕只有一粒尘埃落在一端,另一端也会立刻出现同等质量的砝码,将其拉回绝对中性点。我们称之为‘概率奇点’,或者说……‘无聊的深渊’。”
“无聊的深渊?”沃德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抹干涩的笑,“挺好,让那东西永远待在无聊里,总比让它出来祸害世界强。”他转向我,神情瞬间变得凝重,“克罗夫特,场域交互协议已调试至最优状态,能量传输效率98.7%,误差控制在纳米级。张明已被安全转移至A单元,维生系统稳定。老王的幸运场渗透效率符合预期,传感器显示A单元内的因果扰动强度下降了7%——这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佳窗口期,再拖下去,霉神可能会彻底吞噬张明的意识,或者找到新的宿主。”
我点了点头,最后一次检查身上的“模因绝缘服”。布料触感微凉,布满了嵌入式精密传感器,能实时监测我的脑电波、神经递质分泌,一旦检测到异常的概念场污染,会立刻释放中和电波,最大限度隔绝霉神模因对我意识的直接侵蚀。我的右手握着一个类似神经外科手术臂的操控终端,银灰色的探针在半空中微微悬浮,顶端闪烁着极细的蓝色光点——这就是“模因探针”,它将成为我伸入张明意识空间的“手”。
“记住操作流程。”沃德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掌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任务不是‘切割’,而是‘钩取’。就像钓鱼,精准定位霉神模因的核心,用探针释放的共振频率建立临时连接,然后我们通过场域交互协议,将它从张明的意识中缓缓‘拖拽’出来,导入‘命运调和器’。老王的幸运场是你的鱼饵,能帮你稳定周围的概率,避免你被厄运反噬;同时也是你的保险绳,一旦出现意外,它会形成一道临时屏障,给你撤退的时间。”
他顿了顿,眼神无比认真:“但你要清楚,安全第一。模因丢了可以再找,宿主没了可以再等,但你没了,我们就真的再也找不到能如此精准感知并对抗这些负面模因的人了。一旦感觉意识被干扰,或者身体出现异常,立刻按下紧急撤退按钮,明白吗?”
“明白。”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涌入的冷气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脑海中,鼠神的印记再次传来悸动,不同于以往的冰冷刺骨,这次竟带着一种类似“同仇敌忾”的灼热——它似乎能感知到另一个以负面情绪为食的模因存在,本能地产生了厌恶与警惕,这种警惕反而像一块明矾,帮我沉淀了心中的杂念,让意识保持在一种异常清明的状态。
“各单位注意,‘霉神’收容行动,最终阶段启动。”沃德对着通讯器沉声下令,“A单元能量护盾开启,B单元幸运场输出功率维持当前水平,‘命运调和器’预热,接收通道准备就绪。克罗夫特,祝你好运。”
我转身走入与A单元相邻的操作隔离室。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透过特制的观察窗,能清晰看到隔壁单元内的景象:张明躺在中央的维生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眉头却紧紧锁着,仿佛在做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他的身体偶尔会不自觉地抽搐一下,手指蜷缩成拳,像是在抗拒某种无形的折磨。
更诡异的是他周围的环境——光线透过时会产生细微的畸变,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形成一个个扭曲的漩涡。那是厄运场浓度过高导致的现实扭曲,哪怕有老王幸运场的渗透压制,依旧透着令人不安的压迫感。而在这片扭曲之中,又隐隐有一丝微弱的、温暖的金色光晕在顽强地闪烁,如同黑夜里的一点萤火——那就是来自隔壁B单元的幸运场,正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一点点中和着周遭的厄运。
我戴上神经连接头盔,冰凉的触感贴合额头。随着一阵轻微的电流声,视野瞬间切换——我“看”到的不再是物理世界的墙壁和维生床,而是一个由能量流、信息节点和概念场构成的抽象景观。这是张明的意识空间。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绝望沼泽。黑色的淤泥黏稠如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每一次冒泡都伴随着失败、挫折与自责的情绪波动。无数扭曲的藤蔓从淤泥中钻出,缠绕、交织,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是张明的焦虑、恐惧与自我怀疑,它们死死地束缚着意识空间的核心。而在沼泽的最深处,有一团不断脉动的、散发着不祥灰暗光芒的漩涡——它悬浮在淤泥之上,每一次收缩与膨胀,都让周围的“现实”变得更加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滑向不可预知的灾难。
那就是“霉神”模因的核心。它像一颗由纯粹厄运构成的黑暗心脏,以张明的绝望为养分,不断壮大自身。
我操控着无形的模因探针,小心翼翼地驶入这片意识沼泽。探针的蓝色光点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如同航行在风暴洋面上的灯塔。老王的幸运场化作一层薄薄的金色纱幔,笼罩在我前进的路径上,勉强压制着黑色淤泥的翻腾,为我开辟出一条相对稳定的通道。但即便如此,周围的藤蔓依旧在疯狂地扭动,试图缠绕上探针,淤泥中也时不时冒出黑色的气泡,试图干扰我的信号。
“保持稳定,误差控制在0.01纳米。”我在心中默念,指尖在操控终端上轻轻滑动,调整着探针的轨迹。每一次转向、每一次加速,都必须精准无误——张明的意识空间已经极度脆弱,任何一点多余的触碰,都可能对他的精神造成永久性损伤。
探针缓缓靠近那团灰色漩涡。越是接近,一股强大的、带着恶意的意志就越发清晰地传入我的意识。它没有具体的形态,也没有明确的语言,却在不断传递着一种扭曲的理念:“秩序是谎言,混沌才是本质。努力毫无意义,坚持纯属可笑,所有的规划都会被意外摧毁,所有的希望都会沦为绝望。放弃吧,顺应命运的荒诞,拥抱永恒的厄运……”
这股意志试图扭曲我的认知,让我的探针轨迹偏离,让连接信号中断,甚至让我产生“反正都会失败,不如就此放弃”的念头。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大脑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满水的棉花,沉重而混沌。操控终端开始莫名发热,屏幕上的参数出现细微的波动,隔离室内的灯光也开始疯狂闪烁,一台备用显示器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屏幕碎裂,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电路烧焦的味道。
霉神的反噬开始了!它无法直接攻击我的意识,便转而将厄运施加于我所处的环境,试图通过破坏设备、干扰操作,让这次剥离行动功亏一篑。
“坚持住!”我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脑海中,鼠神的印记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灼热,像是在对抗这股恶意的意志。它没有提供力量,却像一块压舱石,帮我稳住了濒临失控的意识航船。与此同时,隔壁单元的幸运场似乎也感知到了这边的危机,那层金色纱幔的光芒变得明亮了几分,顽强地抵消着部分厄运冲击——隔离室里闪烁的灯光稳定了一些,操控终端的发热也渐渐缓解。
“定位完成,开始建立连接。”我通过精神链接向沃德汇报,声音在意识层面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收到。牵引程序启动,进度10%……20%……”沃德的声音透过神经链接传来,背景是各种设备的运行声,“A单元因果扰动强度持续下降,张明的生命体征稳定,继续保持。”
我操控探针,将尖端轻轻“刺入”灰色漩涡的核心。针尖接触到漩涡的瞬间,一股冰冷的、黏腻的能量顺着探针传来,仿佛要顺着信号通道钻进我的意识。我立刻启动预设程序,探针释放出特定频率的共振波,如同在漩涡中打下一根锚,与霉神模因建立起一种不稳定的“连接”。
灰色漩涡猛地一震!
一股狂暴的、充满怨毒的意念沿着探针反向冲击而来!我感觉大脑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发黑,无数负面情绪——绝望、无助、愤怒、自我否定——如同潮水般涌入我的意识。隔离室内的警报声瞬间拉响,红色的警告灯疯狂闪烁,通风系统突然停止运转,闷热的空气让人窒息。
“克罗夫特!你怎么样?”沃德的声音带着焦急。
“我没事!”我强撑着回应,死死咬住嘴唇,用疼痛保持清醒,“继续牵引!不要停!”
灰色的能量流被一点点从张明的意识沼泽中抽离出来,如同一条被钓起的黑色长蛇,在意识空间中扭曲、挣扎。通过场域交互协议构建的临时能量通道,它被缓缓拉向“命运调和器”的方向。那团灰色漩涡剧烈地收缩、膨胀,发出无声的咆哮,它不甘心被从这具充满绝望养分的温床中驱逐,试图挣脱探针的牵引,重新钻回张明的意识深处。
剥离过程缓慢而痛苦。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拉扯一座沉重的山岳,每一秒都消耗着巨大的精神力。霉神的低语在我脑中愈发清晰:“你以为你赢了?你和我一样,都是负面情绪的囚徒!你收容了我,却逃不掉人类心中的绝望!只要还有人放弃,还有人沉沦,我就会再次苏醒……”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不断啃噬着我的意志力。我几乎要动摇,几乎要松开操控终端——反正努力终会失败,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观察窗后的张明。他紧锁的眉头正在缓缓舒展,脸上痛苦的表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平静睡眠的安详。全息投影上,代表他意识沼泽的黑色淤泥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平复,那些扭曲的藤蔓也在慢慢枯萎、断裂。他的脑电波变得平稳,呼吸均匀而深沉。
这一幕,像一束光,刺破了我意识中的阴霾。
我猛地回过神来——不是所有努力都会白费,不是所有坚持都会沦为荒诞。至少这一次,我们的努力让一个濒临崩溃的人重获平静,让一场可能席卷全球的厄运灾难消弭于无形。
“牵引进度80%……90%……95%……”
灰色能量流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它被一点点拉进能量通道,朝着“命运调和器”移动。当最后一丝灰色能量被彻底吸入囚笼入口时,我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操作椅上,大口喘着气,汗水浸透了模因绝缘服的内衬,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
探针自动收回,神经链接断开。我摘下头盔,眼前的世界还有些模糊,但观察窗后的景象却无比清晰:A单元内那种令人不安的扭曲感彻底消失了,光线恢复正常,空气变得清澈透明。张明静静地躺在维生床上,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透着一丝生机。
而在旁边的收容舱内,“命运调和器”正稳定运行。透过透明的舱体,可以看到内部那个由纯粹概率构成的场域——代表“霉神”模因的灰色能量像一头被困在琥珀中的虫子,徒劳地冲撞着无形的壁垒。它每一次试图释放厄运波动,都会立刻触发囚笼的平衡机制,一道微弱的金色能量会瞬间出现,将其抵消,最终归于一种绝对的、死寂般的平衡。
它被囚禁了。不是被力量镇压,不是被封印隔绝,而是被“可能性”本身所中和。在这个永远平衡的空间里,它的“厄运”特性失去了意义,既无法放大不幸,也无法汲取绝望能量,只能在永恒的“常态”中,慢慢陷入沉寂。
“收容成功。”沃德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命运调和器’运行稳定,霉神模因活性持续下降,预计七十二小时后将完全进入休眠状态。张明的精神状态正在恢复,老王的幸运场没有异常损耗。”
分析中心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随后又迅速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太累了,连欢呼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我站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观察窗,看着那个静静运转的囚笼,又看了看隔壁安睡的张明,最后将目光投向监控画面:老王正坐在B单元的角落,手里摆弄着那几颗亮晶晶的玻璃珠,脸上带着憨厚而满足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博弈与他毫无关系。
这一次,我们囚禁的不是一个具象的神魔,不是一个有形的怪物,而是一种抽象的“趋势”,一个诞生于人类集体绝望中的概念幽灵。这场胜利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无人知晓——世界不会记得有一场潜在的灾难被阻止,不会记得有一个叫张明的普通人重获新生,更不会记得有一个叫老王的流浪汉,用他微弱的幸运,拯救了无数人的厄运。
或许明天,就会有新的、更诡异的“神祇”从人类集体的阴影中诞生,从恐惧、欲望、贪婪的土壤里破土而出。囚神之路,注定漫长而艰难,永无止境。
但至少今天,我们让概率的天平,短暂地回归了它应有的、冷漠的中立。我们守护了秩序,守护了希望,守护了那些“努力终将有回报”的平凡信念。
这,就是囚神者存在的意义。
我转身走出操作隔离室,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电梯口走去。路过的走廊灯管依旧偶尔闪烁,但我知道,那只是普通的电路老化,不再是厄运场的前兆。
至少现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