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涤荡后的山间清晨,天空澄澈如经山泉滤过的蓝宝石,连流云舒展的绵柔纹路都清晰可辨。风掠过林海时,似也沾染了几分剔透的蓝,轻轻裹住整片山林,将草木的清香揉进每一缕气流里。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林叶,化作无数细碎的金箔,铺在青石板路上,宛若撒了一地会呼吸的星光——每一步踏上去,都似踩过粼粼碎阳,连影子都泛着暖融融的光,随脚步轻轻晃动。
溪水顺着山涧蜿蜒而下,宛如一条缀满碎钻的银带,在晨光里闪烁着细碎的光泽。水流撞在浅滩的卵石上,溅起的水花像撒了一把冰凉的碎银,顺着溪涧往下淌,连带着山涧特有的凉意,都似裹着银线般漫开,沁得人指尖发颤。风掠过树梢时,又如温柔的手轻轻撩拨枝叶,卷着几片新抽的嫩绿打转,落在肩头时,又似怕惊扰人般悄悄飘走,像山递来的一封带着草木香的短笺,藏着清晨的私语。
她蹲在溪边洗手,指尖触到水流的瞬间,那凉意像羽毛般轻轻挠着掌心,连日闷在心里的滞涩,竟跟着消散了些。她本就不喜喧闹,方才跟着旅行团走了半程,导游的扩音喇叭与同伴们的谈笑像细密的蝉鸣,扰得她太阳穴发紧,便借着“歇脚”的由头,悄悄脱离人群,往半山腰那座青瓦木柱的凉亭走去。
凉亭的梁上还挂着昨夜的水珠,风一吹便滴落在石凳上,像断了线的珍珠,砸出小小的湿痕,晕开一圈圈浅淡的圆。她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凳面,小心翼翼地坐下,从帆布包里取出那本泛黄的书——书脊已有些磨损,像位温和的老友,封面上还留着丈夫去年出差时写的小字:“宝宝,读累了就看看远处的风景。”
指尖抚过那行字时,她嘴角轻轻弯起,眼底漾开柔软的笑意,随即缓缓翻开书页。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混着溪水潺潺与风声簌簌,像一首没谱的小调,在这山亭里轻轻绕着圈,将她稳稳裹进文字构筑的静谧世界里,连时光都似慢了几分。
不远处的山道上,同伴望着凉亭里那个安静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手里捏着两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瓶身标签——这次来香港,她特意多请了三天假,软磨硬泡才把她从家里拉出来。自从她丈夫被调去外省基地工作,她就总闷在屋里,连窗台的绿植都忘了浇水,越发不爱出门。同伴原想着,香港的车水马龙、维多利亚港的璀璨夜景,总能让她开怀些,可这几日下来,她对那些热闹的景点始终提不起兴致,反倒在路过书店时,站在橱窗前看了许久,眼神像终于找到了落点般亮了亮,连指尖都轻轻贴在了玻璃上。
“明明是来散心的,倒把书当成了宝儿。”同伴摇摇头,却没上前打扰——她知道她的性子,比起人群的喧嚣,书页里的天地才是她能安心停靠的港湾,像船找到了平静的锚点。
山风渐渐暖了些,像细软的绒毛,卷起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看得入神,直到发丝痒得鼻尖发酸,才抬手将那几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回耳后,指尖不经意划过耳尖,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愣了愣——周遭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却听不见旅行团的喧闹,连风都似放慢了脚步,轻轻绕着凉亭打转,带着几分莫名的郑重。
她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山道上空空荡荡,方才还能看见的导游旗早已不见踪影,像被山风卷走的彩色纸片,只留下空荡荡的山路,蜿蜒着向峰顶延伸,消失在林海深处。她低头想继续看书,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对面的石凳,心脏猛地一跳——那里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薄外套,手肘撑在石桌上,掌心托着下巴,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身上。阳光落在他的发梢,泛着淡淡的棕褐色,像撒了一层细沙,可他的眼神却很沉,像深不见底的潭水,藏着太多说不出的情绪,让人看不透,却又忍不住想靠近,想探寻那潭水下藏着的故事。
他望着她抬手别发的动作,指尖无意识地轻触石桌,摩挲着石桌表面的纹路——那动作太像了,像一枚落进心湖的石子,瞬间砸开了封存在记忆深处的褶皱。他想起故去的爱人从前也是这样,看风景时被风吹乱了头发,总会抬手把碎发别到耳后,指尖会轻轻蹭过耳垂,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俏皮,像只偷腥的小猫。那时他们也常来这爬山,总是会在这座凉亭里歇息,她会靠在他肩头,给他讲最新的赛车改装技术,风里都裹着甜意。
可那些画面如今都成了浸了水的旧照片,明明记得每一处细节,却怎么也抓不真切。她走的那天也是个雨天,山亭的梁上也挂着这样的水珠,滴落在石桌上,像谁在轻轻哭。他后来无数次来这里,坐在原来的位置,却再也等不到她,只有风裹着草木香掠过,像在重复他们从前说过的话。方才看见她坐在那里,抚发的模样、低头时的侧脸,甚至连摩挲石桌的节奏,都像曾经的爱人隔着时光走了回来,让他瞬间慌了神——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像断了闸的水,明明知道唐突,却还是舍不得移开目光,只想多看看这相似的轮廓,像在弥补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时光。
她扶了扶下滑的细边眼镜,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指尖攥紧了书页,纸页的边缘被捏得发皱,留下深深的折痕。“一定是看书看痴了。”她在心里自嘲,“素不相识的人,怎么会盯着我看呢?许是在看我身后的山景吧——毕竟这远山叠着浅绿,像被墨笔晕开的画,确实好看。”
她强迫自己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中,可那道目光像有重量似的,落在她的发顶、肩头,甚至书页上,挥之不去。就像蛛丝缠上了指尖,明明很轻,却总让人在意,连文字都似跟着模糊起来,一行行字在眼前晃过,却一个也没看进去。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头,这一次没有躲闪,直直地望向对面的男子。凉亭不大,两人隔着四张石凳的距离,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的模样:眉骨很高,像被精心勾勒过的线条,利落而分明;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很柔和,却透着几分疏离;可脸色却有些苍白,连下颌线都透着几分瘦削,像被心事压得没了力气,连呼吸都轻了些。最让她心头一紧的是,他的眼眶泛红,两滴晶莹的泪珠正顺着脸颊滑落,落在石桌上,像两滴融化的雪,晕开小小的湿痕,带着说不出的脆弱。
“他怎么会哭?”她心里泛起一丝疑惑,随即又涌起不忍,像看到迷路的孩子般心疼。她合上书,轻轻放在石桌上,缓缓起身,脚步轻得像怕踩碎地上的月光,然后轻轻敲了敲男子面前的桌面,声音放得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先生,抱歉打扰了——我看您一直望着这边,还……还在掉眼泪,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男子像是被突然惊醒,眼神先是有些恍惚,像蒙着一层薄雾,看不清眼前的人,随即才慢慢聚焦在她的脸上,一点点清明起来。他慌忙抬手擦了擦脸颊,指尖蹭过泪痕时,动作带着几分无措,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随后才扯出一个歉意的笑,声音有些沙哑,像被风吹干的纸:“抱歉,是我唐突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长得太像我一位故去多年的朋友了,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让你见笑了。”
“原来是这样。”她松了口气,心里却泛起一丝酸涩,像喝了口没加糖的茶,淡淡的苦意漫开。她复又在石凳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几分安抚,像在轻拍受惊的小动物:“该说抱歉的是我,无意间让您想起了伤心事,还打扰了您的清净。”
“是我打扰你看书了。”男子指了指她面前的书,目光柔和了些,像被阳光晒暖的水,少了几分沉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看你的样子,不像是独自来爬山的。”
“我和旅行团一起来的,从内地来的。”她朝着峰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带着几分随意,“队伍应该已经到山上面了,我实在走不动,又怕吵,就躲在这里歇会儿,顺便看看书。”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笑了笑,像山间悄然绽开的野花,带着几分鲜活:“对了,您的普通话说得真好——您是香港人吗?”
男子点点头,指尖轻轻摩挲着石桌上的纹路,动作带着几分怀念,像在触摸一段旧时光:“嗯,以前和故友常来这边爬山。这里的每棵树、每块石头,我都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路。”
她心里一动——她去年因为要筹备一场大型活动,常与广东那边的单位联络协调,特意学了点粤语,不过也只是学了个皮毛,连简单的对话都磕磕绊绊。她犹豫了一下,试着用粤语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咁您点解会一个人坐喺度?唔怕闷咩?”(那您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怕闷吗?)
话音落下时,她有些紧张地攥了攥衣角——怕自己的发音不准,闹了笑话,连耳尖都悄悄泛红。可男子听到粤语的瞬间,眼睛亮了亮,像黑夜里燃起的小灯,瞬间驱散了眼底的沉郁,随即也用粤语回应,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像被风吹开的云:“哈哈,同你一样啊,都系想躲下热闹。你嘅粤语讲得几好㖞,听唔出系内地来嘅,比我识嘅好多内地朋友都流利。”(哈哈,和你一样,都是想躲躲热闹。你的粤语说得很好啊,听不出来是从内地来的,比我认识的很多内地朋友都流利。)
“真系咩?”她眼睛弯了弯,像盛满了星光,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又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我净系识少少咋,之前学过一阵,好耐冇讲,都有啲生疏啦,好多词都唔记得点讲。”(真的吗?我只懂一点点,之前学过一段时间,好久没说了,都有些生疏了,好多词都不记得怎么说。)
男子被她的模样逗笑,笑声很轻,却驱散了之前的阴郁,像阳光穿透了云层,暖得人心头发软。他指着她面前的书,又问:“呢本书系咩类型㗎?睇你睇得好入神,连风卷书页都冇察觉。”(这本书是什么类型的?看你看得很入神,连风卷书页都没察觉。)
“系散文来嘅,里面写咗好多山嘅故事,有日出,有落雪,仲有山村里嘅小事,读起身好舒服。”她拿起书,翻到扉页给男子看,指尖轻轻点着书页上的文字,眼神里满是喜爱,“我钟意睇呢啲慢啲嘅文字,唔使恁太多,就像坐在山顶晒太阳一样,暖融融嘅,好放松。”(是散文,里面写了很多关于山的故事,有日出,有落雪,还有山村里的小事,读起来很舒服。我喜欢看这种节奏慢些的文字,不用想太多,就像坐在山顶晒太阳一样,暖融融的,很放松。)
两人就着“书”的话题聊开,从散文聊到香港的书店——男子说九龙的一个街角有家老书店,木质书架上摆着很多旧书,雨天时能听见雨打窗棂的声音,混着书页的油墨香,像一首安静的诗;又说到山间的景致,他说三月时山脚下的杜鹃会开得满山红,像燃着的火,映得整个山谷都亮起来;十月则有野菊,星星点点的黄,散在路边,像撒了一把碎金。她听着,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那样的画面,连心里都跟着暖了起来。她发现,男子说起这座山的时候,眼神会变得格外温柔,像在说起自己的亲人,每一个字都带着感情,连声音都软了几分。
风穿过凉亭时,会卷起书页的边角,发出细碎的声响。男子总会伸手帮她按住,指尖偶尔碰到她的手背,像落了片温暖的羽毛,带着短暂的温热。两人都会下意识地缩回手,随即相视一笑,空气里漫开淡淡的暖意,像裹了层薄纱,柔软得让人不忍打破。檐角下栖息的麻雀被笑声惊飞,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像撒了一把跳动的墨点,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在山谷里轻轻回荡,许久才散去。
“你果然在这里!”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山亭的宁静,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激起层层涟漪。同伴快步走过来,裤脚扫过石阶,带起细碎的尘,像扬起的小雾。她走到她身边,佯装生气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可眼底却没有怒意,只有松了口气的释然,像放下了悬着的心:“我找了你好久了!导游在山顶清点人数,说再等五分钟就下山了,你还在这里慢悠悠地聊天,心都快被你急出来了!”
她知道同伴是担心自己,连忙站起身,笑着讨饶,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的错我的错,下次一定跟紧你,绝不乱跑了,再跑你就罚我帮你拎行李,拎最重的那种。”
“还下次?这次都快让你急死了。”同伴拉了拉她的胳膊,目光扫过对面的男子时,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致意,像打招呼的老朋友:“帅哥你好,我们得走啦,不然全团人都要等我们两个,导游该拿小喇叭喊我们了,到时候可就丢人啦。”
她转过身,看向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笑容温婉得像山间的晨光,带着几分不舍:“今天真系好开心,可以同你聊天,听你讲山嘅故事。我要走啦,以后有机会嘅话,希望可以再见到你,再听你讲多啲香港嘅事,讲多啲书店同山嘅故事。”(今天真的很开心,能和你聊天,听你讲山的故事。我要走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希望能再见到你,再听你讲更多香港的事,讲更多书店和山的故事。)
男子也站起身,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有些凉,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指尖相触的瞬间,她能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像藏着岁月的痕迹。“我都好开心,能遇见你这样懂书的朋友。”他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耳畔,带着几分温柔,“希望还能再见到你,给你讲更多故事。”
“有缘的话,会的。”她用力点头,笑容里满是期待。
“哎呀,别聊了!”同伴拉着她的胳膊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朝着男子挥挥手:“帅哥再见啦!希望有缘能再见面啦!下次我们还来这凉亭聊天啊!”
她被同伴拽着往前走,脚步有些踉跄,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凉亭里的男子还站在原地,朝着她的方向挥手,浅灰色的外套在风里轻轻晃动,像一片即将飘走的云,却又带着不舍的重量。直到山路拐了个弯,凉亭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她才收回目光,指尖却还残留着方才握手时的暖意,两人的相遇仿佛认识许久的老友般熟悉,连风里都带着未尽的话语。
山风依旧吹着,像在轻声告别,带着草木的清香;溪水依旧流着,像在记录这场相遇,带着叮咚的回响;那座青瓦木柱的凉亭又恢复了寂静,像从未有人来过,却又藏着未尽的温柔。石桌上还留着两滴未干的泪痕,像两滴凝固的时光;石凳上还带着余温,像残留的心意。仿佛方才那场短暂的相遇、那些轻快的笑声,都只是山风编织的一场梦,风过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散了,只在心里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像书页上淡淡的折痕,等着日后某个相似的清晨,再被轻轻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