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还停留在帆布包的拉链上,那道金属齿痕硌着指腹,像在轻轻提醒她:凉亭里的对话还没来得及收尾——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就像一本读到一半被合起的书,留白处飘着淡淡的怅然,让人心里空落落的。她望着车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阳光折射出细碎的光,恍惚间竟和男子说话时眼里的碎星重合,心里莫名泛起一点软:或许人与人之间的萍水相逢本就该这样,留些遗憾,才更显珍贵吧。
“快帮我看看啊!安全带扣不上了!”同伴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思。她低头,见同伴的安全带卡扣歪在一边,塑料扣里缠着线头,像只卡住翅膀的蝴蝶,挣扎着却无法舒展。她没多想,指尖勾住自己的卡扣,轻轻一按——“咔嗒”一声,金属弹开的瞬间,心里竟掠过一丝莫名的空落,像随手放下的书被风吹乱了页,连情绪都跟着变得莫名的脆弱,今日的她,总有些情绪化。
“别动,线头卡住了,我帮你挑出来。”她倾过身,发丝扫过同伴的手背,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指尖小心翼翼地挑出那截棉线——那是同伴昨天新买的衬衫线头,早上还笑着说“跟你这米白衬衫很配,我们就像姐妹装”。指尖一绕,线头轻轻落在脚垫上,再对准卡槽按下去——“咔嗒”,清脆的声响落进耳朵,心里刚松了口气,世界突然碎了。
先是尖锐的刹车声,像冰锥狠狠扎进耳朵,尖锐得让她瞬间耳鸣,连周围的尖叫都变得模糊。紧接着,车厢里的尖叫像潮水般涌来,此起彼伏,她的身体猛地一轻,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整个人飘了起来,失重感瞬间包裹了她。那一刻,她的大脑是空白的,只有一个念头疯了似的冒出来:糟了,我的安全带没系上,刚才帮同伴时忘了重新扣上。
失重感裹着她,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玻璃碎裂的脆响,像无数细小的刀子刮过皮肤。她想抓住什么——同伴的手,旁边的扶手,哪怕是那本没读完的书也好,可指尖只碰到一片冰凉的空气,什么也抓不住。然后,额头撞上岩石的剧痛炸开,像有无数把火钳在颅骨里搅动,疼到意识都在发抖,连视线都开始模糊。
视线渐渐昏沉,她却死死盯着从包里掉出来的书——《山雨》的扉页上,丈夫写的“宝宝,读累了就看看远处的风景”正被血一点点染透,红色像潮水,漫过那行熟悉的字迹,将温柔的叮嘱变得触目惊心。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我还没来得及去同爱人赴约,还没看完这篇写山涧春雨的散文,还没跟新认识的朋友说“再见”,还没……还没活够呢,还有好多事没做。
疼意越来越重,像浓雾般裹住她,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可她的指尖还在无意识地往书的方向够,哪怕只能碰到一片染血的纸角,也要抓住些什么。直到黑暗彻底漫上来,像潮水吞没沙滩,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那行被血染红的字,像一盏烧到尽头的灯,轻轻晃了晃,就灭了。
同伴的哭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模糊的回音,她的意识飘在半空中,像无根的浮萍,可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睁不开眼,只能任由黑暗把自己裹得更紧,连一声轻哼都发不出来,像被囚禁在无边的寂静里。
与此同时,莫家尧的车正爬过一道弯,窗外的林海在晨光里泛着绿浪。收音机里舒缓的钢琴曲,突然被紧急新闻切断,主持人冷静的声音像冰碴子,砸在他的心上:“紧急通知,大屿山发生客车坠坡事故……目前已知1名游客死亡,1人失联,具体情况仍在调查中……”他的手猛地攥紧方向盘,指节泛白,连掌心都渗出了冷汗——清晨凉亭里的画面突然涌上来:她低头看书时恬静的侧脸,说粤语时带点生涩的语气,还有伸手握手时,掌心那点浅淡的暖,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不会是她,一定不是她。”他嘴里念叨着,像在自我安慰,可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着,疼得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踩下油门,车像疯了似的往前冲,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眼睛死死盯着路边的每一寸土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她不能有事。
就在这时,路边的草丛里窜出一个身影,浅米色的衬衫在绿色里格外显眼。莫家尧猛地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推开车门,几乎是踉跄着跑过去,蹲下身,心中疯狂祈祷这个人不是她。他的手在抖,一点一点靠近蜷缩在地上的人,轻轻拨开她脸上的乱发,看清那张脸时,他的心脏像被重锤击中:“是她!”米白衬衫早已狼狈不堪,沾满了泥土和血迹,她的眼睛半睁着,睫毛上沾着血珠,像挂着破碎的红钻,脆弱得让人心疼。
“救……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线,紧紧拴住了莫家尧的心脏,带着微弱却执着的力量。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挚爱之人离开时的样子,也是这样虚弱,也是这样让他无能为力,连呼吸都带着绝望。
“别怕,我带你去医院,马上就到,你再撑撑。”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脱下外套裹住她,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她的身体很轻,却烫得吓人,指尖还在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肯松开。
车开得飞快,引擎的轰鸣在山间回荡,莫家尧时不时看一眼副驾驶的她,眼神里满是焦灼。车子碾过路面残留的水洼,溅起的水花打在底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盖不住他急促的心跳。莫家尧余光扫向副驾驶,她额角的血透过外套渗出来,在浅灰色布料上晕开一小块暗红,像一朵绝望的花。她的眉头皱着,像在忍受剧痛,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可她的指尖仍死死攥着他的衣角,那点微弱却固执的力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他心底尘封十五年的伤疤。
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天,他在公司主持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会议,手机屏幕亮了三次都没来得及接——那时他正对着投影幕布讲解方案,连低头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直到第五通电话打进来,来电显示是“万绮雯”,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接起,可那头却传来陌生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请问是莫家尧先生吗?您的朋友在中山路与和平路交叉口发生了车祸,情况危急,麻烦您尽快过来!”
他手里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得裂开,像他瞬间破碎的心。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车祸”“危急”两个词在反复回响。他抓起外套就往外冲,电梯里的数字跳得像蜗牛,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黑色的商务车在车流里钻行,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砸在车窗上,模糊了所有视线,也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一遍遍地催司机“再快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绮雯的赛车技术那么好,开车那么稳,不会有事的,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
可当他冲到现场时,所有的侥幸都碎了,像被雨水泡过的纸,一触即破。
警戒线拉得很长,蓝色的警灯和救护车的红灯在雨里交替闪烁,把积水的路面照得通红,像一片绝望的海。万绮雯的红色跑车撞在护栏上,车头已经严重变形,像被揉皱的纸团,玻璃碎了一地,混着雨水和血迹,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泛着刺眼的红。几个医护人员正弯腰在车里施救,动作急促,却带着一种让人心慌的沉重,连空气都似凝固了。
“绮雯!让我过去!那是我未婚妻!”他想冲过去,却被交警拦住,手臂被紧紧攥着,动弹不得。他的声音发颤,伸手想推开交警,可指尖却软得没力气,连站都快站不稳。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一起落在衣领里——是眼泪,他后来才知道,原来人在极致的绝望时,连哭都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站在警戒线外,眼睁睁地看着,像个局外人,却承受着最刺骨的痛。看着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把绮雯从变形的驾驶座里抬出来,她的头发被血和雨水粘在脸上,浅色运动套装上沾满了泥污,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她的左手还死死攥着一个小小的红色首饰盒——那是前一天他向她求婚的戒指,盒子半开着,里面的钻戒散出的光芒此时却像无数把利刃,狠狠刺向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窒息。
“医生!她怎么样?”他朝着抬担架的医护人员喊,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最后的希望。
医护人员只是叹了口气,脚步没停,那声叹息像一块巨石,砸碎了他所有的期待。担架很快被抬进救护车,红色的车灯一闪,就消失在雨幕里,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带走了他所有的光。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路边的积水里,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裤子,可他却感觉不到冷。手指碰到地上的玻璃碎片,划出血来也不觉得疼——比起心里的疼,这点皮肉伤算什么?连皮毛都算不上。
交警说,车祸发生时她系了安全带,可对方是酒驾闯红灯,还逆行超速,她及时踩了刹车,但刹车失灵了,撞击力度太大。
她终究是没能从手术台上走下来。
那颗还没来得及戴上的钻戒,那场还没来得及举行的婚礼,还有那句还没说出口的“我愿意”,成了他十五年来挥之不去的遗憾,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拔不出来,也忘不掉。他后来无数次路过那个十字路口,每次都会停下来,看着护栏上修复的痕迹,手里攥着那颗钻戒,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如果那天他没有开会,如果他接了前几通电话,如果他能早点赶到……太多的“如果”,却再也换不回那个鲜活的人。
“嗯……”
副驾驶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把莫家尧从回忆里拉回来。他低头看她,她的睫毛颤了颤,像蝴蝶即将展翅,攥着他衣角的手又紧了紧,像是在跟那片吞噬她的黑暗较劲,不肯认输。莫家尧的眼眶突然发热,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这次不一样了。
这次他没有迟到,没有被堵在车流里,没有只能站在警戒线外眼睁睁看着。这次他就在她身边,能亲手把她抱上车,能踩着油门往医院冲,能看着她还有呼吸,还有攥着他衣角的力气——这是当年绮雯没给他的机会,是他憋了十五年想抓住的“如果”,他不能再错过。
“快到了,再撑一下,马上就到医院了。”他对着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脚下又踩深了一点油门,车像离弦的箭般往前冲。车窗外的树影飞速倒退,像模糊的绿色幻影,远处医院的红十字标志越来越清晰,像一盏在雨雾里亮起的灯,带着希望的光。
他仿佛能看到绮雯就站在那盏灯的光晕里,手上戴着那颗钻戒,笑着对他点头——不是遗憾,是期许,是希望他能抓住眼前的人,不要再留下新的遗憾。莫家尧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悔恨和执念都融进脚下的油门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次,他绝对不会再让“来不及”,变成又一个遗憾,他要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