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长廊的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与仪器的蜂鸣死死缠绕,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每一寸空间都浸得冰凉。忽然,一阵凄惶的呼喊猛地撕裂这沉闷——“我是谁?我到底是谁?”那声音裹着困兽般的绝望,撞在冷硬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在空旷的走廊里反复回荡,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人心。
莫家尧的脚步几乎是瞬间就乱了。他攥紧口袋里皱巴巴的化验单,指腹将纸边捏得发皱,皮鞋踩在光洁的瓷砖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神经上。转过拐角,那间敞开着门的病房骤然闯入视线,他的心脏骤然缩紧,快步冲了过去,连呼吸都忘了调匀。
病房内,她正蜷缩在病床最内侧的角落,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像寒风中瑟缩的枯叶。双臂死死环住枕头,仿佛那团柔软的棉絮是惊涛骇浪里唯一的浮舟,将脸深深埋在其中,只露出几缕凌乱的发丝,随着压抑的呜咽轻轻颤动,每一次抖动都揪得人心里发疼。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束手无策地站在床尾,护士手中的体温计早已失了温度,主治医生的听诊器悬在半空,谁也不敢再往前迈一步——方才有人试图靠近时,她像被触碰了逆鳞的小兽,猛地抬起头,眼底布满惊恐的血丝,嘶哑地尖叫着挥手,那模样脆弱又倔强,让人心头发酸。
“她这是怎么了?”莫家尧冲到病床边,目光紧紧锁在她颤抖的背影上,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连指尖都跟着泛凉。
值班护士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存在:“莫先生,您来了就好了。病人半小时前醒的,一睁开眼就抓着我们问自己是谁,我们想给她做基础检查,可不管谁靠近,她反应都特别激烈,根本没法配合,连血压都没能测成。”
主治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指腹在病历本上捏出几道浅痕,显然也为这情况犯愁。他走过来,将病历翻开到最新一页,神色凝重地递到莫家尧面前:“从CT结果来看,病人头部受撞击后,颅内形成了一小块血肿,正好压迫到负责记忆储存的颞叶神经,这才导致了逆行性失忆。她现在不仅记不起自己的身份,连所处的环境都是陌生的,产生恐慌和抗拒是正常的应激反应,我们也不能强行约束她。”他合上病历,视线落在病床上那个瑟缩的身影上,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几分期许:“你们之前认识,或许……您试着跟她沟通,能让她平静下来,毕竟她对您,或许还残留着潜意识里的熟悉感。”
莫家尧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缓缓朝着病床走去。每一步都放得极轻,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几乎被空气吞没,仿佛眼前不是一个受惊的女孩,而是停驻在窗棂上易碎的蝴蝶,稍重的气息都可能将其惊飞。
他在病床边站定,目光落在她露在外面的那截纤细的脖颈上,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带着不安的频率,像擂鼓般急促。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她埋在枕头里的动作顿了顿,缓缓抬起头。
那一瞬间,莫家尧的呼吸几乎停滞。她的眼睛通红,眼尾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黏成几缕,像沾了晨露的蝶翼,轻轻颤动。瞳孔里盛满了全然的惶恐与茫然,像迷路的孩童站在茫茫大雾里,看不到任何方向,连呼吸都带着无措。可当她的目光与莫家尧的视线撞在一起时,那剧烈颤抖的肩膀竟奇异地慢了下来,眼底的惊惶如同退潮的海水,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些许迟疑的打量,像在辨认眼前的人是否安全。
莫家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琉璃,一点一点地从她怀里取走那只被攥得变形的枕头,指尖能感受到她手臂的僵硬。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便将她颤抖的身子轻轻拥入怀中,动作自然得仿佛在无数个未可知的时光里早已演练过千百回。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后背细微的颤抖,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不属于医院的浅淡栀子花香,还能感觉到她单薄的身子在自己怀里慢慢放松,像冰雪消融在暖阳里,连呼吸都渐渐平稳下来。
“别怕,我在这里。”莫家尧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将那些凌乱的碎发别到她耳后,指腹蹭过她微凉的耳廓,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令人安心的磁性,像春风拂过湖面,漾开温柔的涟漪,“有我在,没人会伤害你,我会陪着你。”
她的双手先是僵硬地悬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片刻后,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般,轻轻攥住了他衬衫的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可那双原本写满恐惧的眼睛,却在注视着他侧脸的过程中,渐渐染上了全然的信赖,像迷途的船只终于看到了灯塔,连眼底都泛起细碎的光。
莫家尧的心莫名一紧,像是有根细细的线缠在上面,轻轻一扯,便牵起满心房的柔软,连呼吸都变得温柔起来。
接下来的检查异常顺利。无论是测血压还是做眼底检查,她都亦步亦趋地跟在莫家尧身后,像只温顺的小尾巴,他走一步,她便挪一步。护士给她额头的伤口换药时,酒精碰到破损的皮肤,她疼得微微蹙眉,却只是紧紧攥着莫家尧的手指,指腹轻轻蹭过他的掌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乖巧隐忍的模样让人心疼不已。
检查结果出来后,主治医生松了口气,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除了暂时性失忆和额角的皮外伤,身体没有其他大碍,颅内的血肿也在慢慢吸收,后续按时复查就好,不用太担心。不过……”他顿了顿,指了指检查单上的视力数据,语气带着几分叮嘱,“她的视力有点近视散光,看远处可能会模糊,建议尽快配一副眼镜,对眼睛好,也能避免她因为看不清而更焦虑。”
莫家尧这才想起,他们在山中凉亭初遇的那天,她就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镜片后的眼眸明亮得像盛满了星光,笑起来时,眼尾会弯成好看的月牙,连带着周遭的草木都似染上了温柔。
出院时,她原先的衣服早已在事故中被刮得破烂不堪,还沾了不少泥土和血渍,根本没法再穿。莫家尧只好找护士借了一套干净的病号服给她换上。浅粉色的病号服套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坐在副驾驶座上,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莫家尧的衣角。哪怕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柏油路上,哪怕莫家尧一再跟她说“别怕,很快就到,这里很安全”,她的指尖也只是稍微松了松,依旧紧紧攥着那片布料,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只要松开,就会被巨浪吞没,再也找不到方向。
莫家尧的公寓在市中心一栋高层里,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雪松味扑面而来,混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驱散了医院的冷意。房间收拾得整洁得近乎刻板,客厅的沙发上没有一丝褶皱,茶几上的杂志按照大小顺序叠得整整齐齐,书架上的书籍分门别类排列,连笔记本电脑都端正地放在书桌正中央,简约的黑白灰线条勾勒出一个独居男人严谨到有些单调的生活轨迹,却在这一刻,因她的到来而多了几分烟火气。
“你先住主卧吧,客房很久没收拾,还堆着些杂物。”莫家尧将她领到主卧门口,语气带着几分体贴。房间里的窗帘拉着大半,只留了一条缝隙,柔和的阳光透过缝隙洒在柔软的大床上,像铺了一层金纱,温暖又静谧。
她走到床边,轻轻坐了下去,床垫陷下去一个小小的坑,带着恰到好处的柔软。或许是这几天被伤痛和恐惧耗尽了力气,她沾到枕头没多久,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沉沉睡了过去,连眉头都舒展开来。莫家尧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嘴角微微抿着,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惶恐,只剩下恬静,像清晨带着露珠的白茶花,干净又易碎,让人不忍惊扰。
莫家尧轻轻带上门,转身离开了公寓。他得去给她买些换洗衣物,总不能一直让她穿病号服,更何况,看得出来她应该是钟情素雅舒适的款式,病号服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附近的商场里人来人往,嘈杂的人声与音乐交织在一起。莫家尧站在女士内衣专柜前,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手足无措。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内衣,蕾丝的、棉质的、无钢圈的,五颜六色的款式看得他眼花缭乱,连耳根都不由自主地发烫。身后传来几个年轻女孩的窃窃私语,带着些许打趣的笑意,更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手指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硬着头皮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出门前偷偷观察的画面——她的身形纤细,之前穿的衣服尺码大概是M码,肩线也偏窄。他走到棉质内衣区,仔细挑选了几套浅粉、米白的款式,都是柔软透气的材质,又去女装区选了几条宽松的棉麻连衣裙和薄款针织衫,都是她可能会喜欢的素雅风格,没有过多花哨的装饰。
“先生,您真是体贴。”收银员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放进购物袋里,笑着说道,眼底满是羡慕,“现在愿意亲自给太太选内衣的男士可不多见了,您太太真幸福,能遇到这么细心的您。”
莫家尧尴尬地笑了笑,接过购物袋,低声说了句“谢谢”,转身快步走出了商场。可走出大门时,一股莫名的喜悦却像藤蔓般悄然漫上心头,连脚步都轻快了些。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购物袋,忍不住为自己的细心感到得意——还好出门前特意观察了她的身形,还好记得她旧衣服的尺码,还好……能为她做这些琐碎的小事,让她能过得舒服些。
这种微妙的心情变化让莫家尧有些惊讶,却又甘之如饴,仿佛心底某个空落的角落,正被这细碎的暖意一点点填满。
回到公寓时,夕阳已经西斜,橘红色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洒满客厅,将地板染成温暖的琥珀色,连空气中都带着柔和的暖意。莫家尧轻轻推开主卧的门,发现她已经醒了,正抱着膝盖坐在床沿,背对着门口,眼神茫然地望着窗外,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地放空。
窗外的天空被晚霞染成了渐变色,从浅粉到橘红,再到深紫,流云缓缓飘过,像被打翻的调色盘,绚烂又温柔。她的侧脸沐浴在夕阳里,柔和的轮廓线蒙上了一层金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底还带着一丝未散的茫然,像蒙着一层薄雾。
“你醒了?”莫家尧放轻脚步走进去,将购物袋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柔缓,生怕吓着她,“我给你买了些衣服,都是比较宽松的款式,你看看合不合身,要是尺码不合适或者款式不喜欢,我们再去调换,别委屈自己。”
她听到声音,缓缓转过头。目光在莫家尧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他的身份,又落在床头柜的购物袋上,随即,那双带着茫然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一丝光亮,像星星点亮了夜空,连嘴角都轻轻弯了弯。她对着莫家尧露出一个浅淡却安心的笑容,像冰雪初融时绽开的第一朵花,纯净又温暖。
这一刻,莫家尧忽然明白了——有些羁绊,从来都不是靠记忆维系的。早在凉亭初遇的那一天,在她笑着与自己握手说“再见”,在她镜片后的眼睛里映出漫天霞光时,这份缘分就已经注定。哪怕记忆消失,灵魂深处的牵引也不会断绝,像冥冥中早已系好的红线,将两个原本平行的人紧紧连在一起。
客厅里,莫家尧煮了一碗清淡的蔬菜面,翠绿的青菜、嫩黄的鸡蛋丝铺在面条上,冒着淡淡的热气。她坐在餐桌对面,小口小口地吃着,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满是依赖,像个找到了归宿的孩子。
莫家尧看着她的模样,心里忽然变得格外踏实,连之前的焦虑都消散了不少。他不知道她的记忆什么时候能恢复,不知道未来会有怎样的变数,不知道这两条原本平行的人生轨迹,在交汇之后会走向何方。但此刻,在这个寻常的黄昏,在这间满是烟火气的公寓里,他们都在彼此身上,找到了久违的温暖——那是喧嚣世界里,最珍贵的慰藉,是历经波折后,意外收获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