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碗里的蔬菜面还余着温热的香气,氤氲在客厅的空气里,与窗外渐浓的暮色交织出几分烟火气,柔和又安宁。莫家尧刚将碗筷放进厨房水槽,指尖还沾着淡淡的洗洁精泡沫,转身便见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没有丝毫征兆地朝他走近,像一片轻轻飘来的云。
她的脚步很轻,柔软的拖鞋踩在木地板上,只发出细碎的声响,几乎被空气吞没。直到在离他不足半米的地方停下,那股属于她的、浅淡的栀子花香才缓缓漫过来,与他身上的雪松气息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温柔。温热的呼吸几乎要落在他的脖颈间,带着细微的痒意,她微微仰头,目光专注地端详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眸清澈得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盛满了探寻的光,仿佛要穿透他瞳孔的深邃,在记忆的废墟里找到丢失的答案,找到“我是谁”的真相。
“你……认识我吗?”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迫切,尾音微微发颤,连指尖都跟着收紧,“护士说,是你把我送到医院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我家在哪里?”
莫家尧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面对这一连串直白又脆弱的追问,他竟一时语塞,喉结滚动了好几次,却没能吐出一个字,窘迫得像个被老师点名却答不出问题的孩子,指尖都开始发凉。
他忽然想起山间凉亭的那次邂逅——那天的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石桌上,她坐在石凳上,膝头摊着一本翻开的书,细边眼镜后的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说起喜欢的散文时,眼底还泛着细碎的光。可那相遇太过短暂,他被她眼里的光晃了神,竟连最基本的姓名都忘了问,只记得她说话时温柔的语调,和那杯递来的、带着暖意的柠檬水。
此刻,这份疏忽化作细密的懊悔,像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他看着她眼底的期待一点点变得黯淡,像星星渐渐熄灭,那模样让他心疼不已,恨不得立刻就能给她一个答案。
“我……”莫家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能让她再陷入恐慌。目光落在她额角贴着的纱布上,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既然她与绮雯有着那样相似的眉眼,不如就为她取一个与绮雯相关的名字,既是对过往的怀念,也是对这份奇妙缘分的期许,至少能先给她一个“身份”,让她不用再对着“未知”惶恐。
“你叫小殊,我平时都叫你小殊。”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温和而坚定,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试图让这个善意的谎言听起来更可信,“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认识很多年了。你前些日子出了车祸,头部受了伤,才会暂时忘记过去。不过医生说,等颅内的血肿慢慢吸收,你的记忆会一点点恢复的,别着急。”
他留意到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像受惊的蝶翼,带着细微的不安。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失望——显然,这个答案没能唤醒她任何记忆,随即又被一种温顺的接受取代,像是默认了这个“身份”。这细微的反应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莫家尧的良心上,让他隐隐作痛。可他知道,此刻不能退缩,只能继续编织这个谎言,给她一份短暂的安心,让她不用再在“无措”里挣扎。
“我叫莫家尧。”他补充道,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甚至带着几分熟稔,仿佛他们真的是多年的好友,“这里是我在香港的公寓,你之前也来过几次,喜欢坐在阳台晒太阳看书,只是现在暂时想不起来了。”
她依旧凝视着他,目光澄澈见底,没有丝毫怀疑,像个全然信任大人的孩子。莫家尧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几乎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仿佛要将他的慌乱暴露无遗。他甚至不敢与她对视太久,生怕眼底的愧疚与慌张被她看穿,只能偶尔移开目光,落在窗外的暮色上。
“可是……”她忽然偏过头,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像是在认真斟酌用词,眼神里满是困惑,“您看起来,好像并不年轻。我们的年纪差这么多,真的是朋友吗?”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您该不会,是我的叔叔或者伯伯之类的长辈吧?不然怎么会这么照顾我?”
“咳咳——”莫家尧刚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听到这话,险些将水喷出来。温热的水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泛起了热,手指攥着水杯,指节都泛了白。他今年四十九岁,而她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左右的年纪,这样的年纪差距,确实足以做她的长辈,甚至能做她的父亲。
这个认知像一盆冷水,浇在他方才因愧疚而发烫的心上,让他既尴尬又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态还年轻,与她相处时也只当是照顾一个需要帮助的晚辈,可在她直白的疑问面前,年龄的鸿沟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像一道无形的界限。
“我不是你的叔叔伯伯。”莫家尧缓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呼吸,抽了张纸巾轻轻擦拭嘴角的水渍,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我们真的是朋友,只是认识的时间比较久,你一直把我当哥哥看待,以前,你都叫我‘莫哥哥’。”
“莫哥哥”这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尘封的往事忽然如潮水般涌来。记忆里,绮雯也是这样甜甜地叫他“莫哥哥”,声音清脆得像林间的鸟鸣,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每次叫完还会俏皮地眨眨眼。那时的阳光、微风,还有绮雯脸上灿烂的笑容,都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可如今,他却要让另一个女子这样称呼自己,用一个与过往相关的名字,编织一个虚假的身份,这份错位的熟悉,让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涩。
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掠过莫家尧的眼眸,像乌云短暂地遮住了阳光,快得让人抓不住。他迅速垂下眼,将那份复杂的情绪掩藏起来,再抬眼时,眼底已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不让她看出丝毫破绽。
“莫哥哥……莫哥哥……”她低声重复着这个称呼,眉头微微蹙起,小巧的鼻尖轻轻皱着,像是在记忆的深渊里努力打捞着什么,希望能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微微泛白,可无论多么努力,脑海中依旧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熟悉的画面浮现,连这个称呼都显得陌生又遥远。
莫家尧看着她为难的模样,心里的愧疚又深了几分。他伸出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指尖的触感柔软而温热,带着几分亲昵,试图用这个小动作驱散空气中的凝重:“想什么呢?皱着个眉头,难道不相信我?还是觉得这个称呼不好听?”
她被敲得轻轻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摸了摸被敲的额头,眼底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坚定。她看着莫家尧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我相信你,莫哥哥。我只是……有点想不起来,不过没关系,我会慢慢想起来的。”
“相信”二字说得如此笃定,没有丝毫犹豫,反而让莫家尧更加心虚,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幸好客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将他的慌乱藏在阴影里,没有被她发现。他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她最终选择了信任,没有追问更多,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圆这个谎言。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早已隐没在高楼的缝隙之后,天空被墨色浸染,连远处的霓虹都开始闪烁。公寓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连她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模糊起来。莫家尧起身走向墙角的开关,指尖按下的瞬间,暖黄色的灯光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像给房间裹上了一层柔软的毯子,驱散了暮色的凉意。
她依旧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他下午买的新衣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服标签上的缝线,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像个刚刚获得新玩具的孩子,认真地研究着上面的文字,连嘴角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咕咕——”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伸手摸了摸后脑勺,耳尖都泛起了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饿了吗?”莫家尧走回她身边,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带着几分宠溺,“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面条还是粥?或者简单炒两个菜?”
她抬起头,对着莫家尧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那笑容干净而纯粹,带着全然的信赖,像春日里刚绽放的花:“都可以,莫哥哥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挑的。”
这个称呼再次响起时,莫家尧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微的涟漪,连呼吸都变得温柔。他看着她眼底的信赖,忽然觉得,哪怕这个身份是虚假的,哪怕这个名字与过往相关,只要能让她暂时安心,不用再在“未知”里惶恐,这份谎言似乎也有了意义,至少能为她撑起一片暂时的避风港。
他转身走向厨房,背影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和。在心底,他默默许下一个承诺:无论未来如何,无论她的记忆是否会恢复,无论她最终会记起自己是谁,他都要守护这个因意外而闯入他生命的女子,守护这份突如其来的羁绊,直到她真正找回自己的过去,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不再需要依靠这个虚假的身份生活。
夜色渐浓,香港的霓虹次第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光照亮了天际,将夜空染成了一片璀璨的星河,繁华又热闹。公寓里,暖黄的灯光下,莫家尧在厨房忙碌着,切菜的声音、水流的声音、抽油烟机的低鸣,交织成一首温柔的夜曲。她坐在餐桌旁,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满是依赖,像找到了归宿的小船,终于能停下漂泊的脚步。
在这个平凡的夜晚,两个原本平行的人生轨迹,因为一个临时取的名字、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而紧紧交织在一起。真相与谎言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而一段始于欺骗的守护,正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在夜色中悄然萌芽,像在黑暗里种下的种子,期待着未来能开出温柔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