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的晨光撕开云层时,杨子珊指尖的黑咖啡已凉得彻底,杯壁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身滑落,在季度报表上晕开淡淡的水渍。报表上密密麻麻爬满数据,红蓝批注像极了此刻她紊乱的心绪,可她涣散的目光始终胶着在手机屏幕——三天前那通电话里,莫家尧低沉的声线还烙在耳畔,清晰交代她与王副总暂管公司大小事务,让她“有紧急情况再联系他”,可自那之后,那个把办公室当第二个家、连除夕夜都守在项目组的男人,竟像被晨雾吞噬般,彻底没了踪迹,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回复。
这太反常了。杨子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冰凉的金属触感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焦虑,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记忆里的莫家尧永远像上紧了发条的钟,从不会如此“失联”——哪怕前一日发着高烧,也会裹着厚外套坐在视频会议那头,将每个决策细节抠到极致,连报表里小数点后两位的误差都能一眼揪出,从不会让工作出现半分纰漏。如今连续三天失联,连他最信任的助理都支支吾吾说不出去向,只说“莫总家里有事”,一种莫名的恐慌像藤蔓般缠上心头,越收越紧,让她坐立难安。
她终是按捺不住,抓起车钥匙快步走出写字楼。墨绿色跑车驶过长堤时,晨光正将维多利亚港的海面揉成碎金,浪花卷着咸湿的海风扑在车窗上,溅起细碎的水雾,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往日里让她忍不住放缓车速欣赏的景致,此刻却成了模糊流动的背景,她连余光都没分给海面半分。她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泛出青白,指尖在真皮表面轻轻敲击,那急促又杂乱的节奏,正是心底不安最直白的回响,像在催促着她尽快找到答案。
与此同时,莫家尧的公寓里正漫着时光的柔波,与写字楼的焦灼截然不同。朝阳穿过薄如蝉翼的米白色纱帘,在浅棕色柚木地板上织出一片暖金,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裹着光,慢悠悠地飘,像被放慢了脚步的时光。小殊蜷在沙发一角,浅驼色毛毯搭在膝头,摊开的旧书页边微微卷起,带着岁月的痕迹,她指尖轻轻拂过泛黄的纸痕,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段珍贵的旧时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肩头,发梢沾着一缕阳光,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像镀了层金边。她读得专注,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眼底盛着细碎的光,像是正跟着书页里的故事,走进了某个动人的场景,全然没察觉外界的喧嚣。
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莫家尧同样捧着书卷,指尖夹着的书签却久久未动,书页始终停留在同一页。他的目光频频从书页上移开,落向那个沐浴在晨光里的身影,连自己都没察觉,向来锐利的眼神竟软了几分,像被温水浸过的冰块,渐渐褪去冷硬。这是他们在公寓里共处的第六日,自从她额角那道伤口被医生反复叮嘱“需静养,避免人群刺激”,他便格外谨慎地避开所有应酬,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公寓里,怕外界的纷扰让她再次恐慌。两人各占一隅读书,偶尔因某段文字轻声交谈几句——她说书中主角的执着让她动容,他讲现实里类似的经历教他成长,没有刻意的寒暄,也没有尴尬的沉默,只有时光静静流淌的惬意,像一杯温好的茶,淡却回甘,让人舍不得打破这份宁静。
阳光渐渐爬上沙发扶手,在小殊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莫家尧望着她垂眸时纤长的睫毛,忽然有些恍惚——眼前的画面竟与不久前山间凉亭的初遇重叠:同样的专注神情,同样带着暖意的唇角,连阳光落在发间的弧度都如出一辙,像两帧相似的电影镜头。光影在她睫毛上轻轻跳跃,恍惚间,他又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的绮雯,也是这样坐在老宅的紫藤花架下,手里却没拿诗集,而是摊着本汽车杂志,指尖点着跑车图片,皱着眉跟他争论“流线型设计才不是花架子,能减少风阻”,活泼的模样像只停不下来的小雀,连语气都带着娇憨的倔强。风从窗外溜进来,拂过小殊的发梢,也拂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那是连岁月都没能磨平的褶皱,藏着他从未真正放下的过往。
“绮雯……”这两个字像羽毛般轻轻逸出唇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像在呼唤一个遥远的梦。
话音落下的瞬间,莫家尧猛地回神,像从一场漫长的回忆里惊醒。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痛感像冷水般浇下,让他彻底清醒。他望着沙发上那张年轻的脸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眼前的女子不过二十七八岁,眼底还藏着少谙世事的澄澈,笑起来时眉梢会轻轻上扬,带着鲜活的生命力,怎么可能是早已在时光里消散、连照片都泛了黄的绮雯?
他怎么能,又怎么该,将这个鲜活的、会疼会笑的人,当作逝者的替身?这份念头,本身就是对她的不尊重,更是对自己过往的辜负。
莫家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将那份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小殊的书页早已停在原处,没有翻动的痕迹。她的头轻轻靠在沙发背上,眼帘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均匀而绵长,带着沉睡的安稳,连握着书的手指都放松了力道,书页微微向下垂着,随时可能滑落。这些日子她总是这样,前一秒还在轻声跟他聊书中的情节,下一秒话音就会渐渐低下去,伴着书页滑落睡去,像是尚未痊愈的身体在无声抗议,提醒她该好好休息,不能再消耗精力。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连呼吸都放得极缓,生怕惊扰了她的梦境。指尖小心翼翼地从她掌心抽出书本,摘下她鼻梁上的眼镜,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将书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又捡起滑落地上的浅驼色毛毯。弯腰时,他的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将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微凉的肩头,心口又泛起一阵细密的疼——她太瘦了,连肩膀都显得单薄,让人忍不住想多护着些。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起,尖锐的声响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室内的静谧,连空气都跟着震颤。
莫家尧的身体瞬间绷紧,脚步放得更轻,快步走向玄关,生怕吵醒沙发上的人。透过门禁屏幕,杨子珊焦急的面容清晰可见——她眉头紧锁,发丝有些凌乱,显然是匆忙赶来,指尖还在不停按着门铃,连带着门板都轻轻震动,像在催促着什么。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沙发上的小殊,见她只是睫毛轻轻颤了颤,没有被吵醒,才轻轻带上门,走到门外时,迅速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恳求:“小点声,她刚睡着,经不起吵醒。”
“家尧,你这几天到底……”杨子珊的话刚出口就戛然而止,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她的目光越过莫家尧的肩膀,恰好落在半开的门缝后——客厅沙发上,那个沉睡的女子侧脸清晰可见,眉梢的弧度、鼻梁的轮廓,甚至连唇角轻轻上扬的模样,都与十五年前因意外离世的万绮雯一模一样,像时光倒流,让她瞬间失了神。
杨子珊倒吸一口凉气,脚步像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滞涩,指尖紧紧攥着包带,指节泛白。她连忙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连牙齿都跟着打颤:“她是谁?是绮雯吗?不……这不可能,绮雯已经……已经走了十五年了,怎么会……”后面的话像是被卡住般,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剩下满心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莫家尧轻轻将门关到只留一条缝,确保不会吵醒里面的人,才引着她走向走廊尽头的窗边。晨光透过玻璃落在他脸上,明明暗暗的光影里,他向来沉稳的神情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重,连下颌线都绷得更紧了,像在承受着什么压力。窗外的港城天空湛蓝如洗,几朵白云悠闲地飘着,远处的太平山缆车正缓缓向上,像颗慢慢滚动的糖果,载着游客驶向山顶,清脆的铃音顺着风飘来,隐约可闻,却没带来半分轻松,反而让空气更显凝重。
“你都看见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被风拂过的棉线,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有无奈,有怅惘,还有一丝终于要揭开秘密的释然,“有些事,藏了这么久,或许也到了该说的时候。”
杨子珊的指尖紧紧扣住窗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手臂都微微发颤,可见她内心的激动。她望着莫家尧的侧脸,眼底满是急切,还有一丝不敢置信,像在渴求一个答案,又怕听到不想听的真相:“家尧,告诉我真相。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为什么她长得和绮雯一模一样?这绝对不是巧合,对不对?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她了?”
莫家尧的目光望向远处的海面,晨光在他眼底映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却没照亮他眼底的复杂。沉默像潮水般漫过片刻,空气里只剩下风拂过的声响,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时光沉淀的厚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既然你已经看见了,我也不必再瞒下去。她叫小殊,是……”
话音未落,远处缆车的铃音又一次传来,清脆的声响在晨光里散开,像在为即将揭开的秘密伴奏,带着几分宿命般的意味。没有人知道,这个寻常的早晨,一段被小心翼翼守护了许久的秘密,正随着海风轻轻展开序幕,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过往,那些未曾说出口的遗憾与牵挂,也即将在晨光中露出轮廓,等着被一一拾起,被正视,被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