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练,洒在玫瑰丛上,将层层叠叠的花瓣染成半透明的银红。杨过与小龙女隔丛静坐,各自运转玉女心经,周身热气蒸腾,把浓郁的花香烘得愈发黏稠,像极了古墓里终年不散的寒气。
忽然,山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伴着两人含混的争执,正一步步逼近。杨过耳力敏锐,立时辨出方向,眼角余光扫过对面花丛,小龙女双目紧闭,眉头微蹙,素白的脸颊泛着因运功而生的薄红,显然已入练功的要紧关头,对周遭动静全然未觉。
小龙女曾经说过,这玉女心经单数行功是“阴进”,双数为“阳退”。小龙女练的“阴进”须一气呵成,中途不能微有顿挫,而杨过练的是“阳退”功夫,却随时可以休止。
杨过指尖微微一顿,没有如小龙女往日所言那般“阳退功随时可止”,反而悄悄调整内息,将丹田之气缓缓逼出体外,喉间默运吐纳,待三次浊气散尽,又沉心运行了一个完整周天,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彻底收了功。
通过这段时间的修炼,杨过从小龙女遗漏的口风以及自己修炼的体悟发觉,虽说“阴阳相济”,可玉女心经的“阳退”明显只是“阴进”的陪练,练得再勤,内力也远不及“阴进”深厚,武功也越不过“阴进”去。知晓“阴进”与“阳退”的秘密后,杨过再次回忆起当初小龙女给的两个选择,发现他其实根本就是毫无选择。
选择拜小龙女为师学武功,便要听师父的话,师父说要守门规不得下山,那他就得一辈子呆在古墓中。而选择不拜师,练了武功打败小龙女再下山,可如今知道“阳退”永远打不过“阴进”的杨过,知道这根本是绝无可能的死局,下场也是关在古墓中做小龙女一辈子的陪练罢了。
此刻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杨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索性往花丛深处缩了缩,宁愿花时间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也不愿意去提醒小龙女,他暗道:“师父,且看你对徒弟嘴里有一句真话没有,阴进当真受到惊扰会走火入魔,酿成大祸么?”
“甄师弟,你再抵赖也没用!这事我定要禀明丘师伯!”
来人近了,赵志敬的大嗓门率先撞进杨过耳朵。赵志敬的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甄志丙的声音紧随其后,透着几分慌乱:“你无非是想争第三代首座,何必拿我开刀?”杨过偷眼望去,见两个全真道士相对而立,月光下,甄志丙脸色铁青如纸,手已按在了剑柄上,赵志敬则背着手,满脸讥讽。
“争首座也得凭真本事,你犯了教中大戒,怎配?”赵志敬突然提高声音,“全真教第四条,淫戒!”
甄志丙身子一震,颤声道:“我……我犯什么淫戒?”
“自你见了那活死人墓的小龙女,整日魂不守舍,心里不知想了多少龌龊事,想把她搂在怀里,想跟她温存亲热!我教修心为上,你这般胡思乱想,不是犯戒是什么?”赵志敬字字诛心,甄志丙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你怎知我心里想什么?”良久,他才挤出一句。
赵志敬冷笑:“我本是派鹿清笃他们盯梢杨过那小畜生,想捉他回观治罪,谁知没捉到杨过,倒见我们这位甄师叔,日日在古墓外林子里打转,嘴里还喃喃叫着‘小龙女’!”
“一派胡言!”甄志丙怒喝一声,长剑“呛啷”出鞘,直刺赵志敬。两人当即斗在一处,剑光在玫瑰丛间劈来斩去,招式皆是杨过熟稔的全真剑法。他藏在花丛后看得清楚,甄志丙招招进逼,赵志敬却步步退守,脚下竟慢慢朝着小龙女的方向挪动。杨过低低哼了一声,依旧按兵不动,一出好戏,他得做个优秀的观众呐。
只见斗到酣处,赵志敬猛地纵起丈余,长剑自上而下劈向甄志丙头顶。甄志丙急中生智,将长剑脱手掷出,跟着双掌齐发,直取对方心口。杨过看得手心冒汗,这几招已是全真教的险招,料想赵志敬避无可避,谁知那道士竟在空中硬生生翻身,急退数丈,落地时脚步踉跄,竟直直朝着小龙女所在的花丛撞来!
杨过便藏身这处,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好了一出剧目,已决定将自己也加入这出好戏之中。嘴角轻轻一勾,杨过不再藏身,纵身跃起,左掌从右掌下穿出,稳稳托住赵志敬背心,借着“彩楼抛球”的巧劲,将他庞大的身躯往旁侧掷出两丈,好似为了小龙女安全不得不出手相救。偏偏杨过身子一歪,左足重重踏在一根柔韧的花枝上,那花枝受力弹回,“啪”的一声响,正好打在小龙女脸颊上。
受着花枝的一耳光,小龙女猛地睁开眼,只见她全身大汗骤涌,闷哼一声,便当即昏了过去。
“龙姑娘!”甄志丙见了花丛中的身影,长剑“当啷”落地,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神里满是痴迷与慌乱,竟忘了动手。赵志敬爬起身,看清小龙女此时的模样,顿时放声大笑:“好啊!古墓派的冰清玉女,竟在这里跟徒弟做这无耻勾当!”
杨过猛地转身,脸上怒色陡生,厉声喝道:“闭上你的狗嘴!”他快步走到小龙女身边,故作焦急地问:“姑姑,你没事吧?”小龙女只“嗯”了一声,眼皮都未抬起。杨过心中疑惑,想起小龙女曾一再叮嘱,练功之际必须互相全力防护,纵然是獐兔之类无意奔到,也能闯出大祸,如今瞧来倒不像伤得极重。杨过便故意试探道:“姑姑,咱们先回墓疗伤,回头再来收拾这两个贼道。”一边说一边体贴的替小龙女盖好衣服。
“甄师弟,你瞧瞧你的心上人!”赵志敬全然不惧,反而指着杨过笑道,“跟徒弟厮混,这就是你日思夜想的小龙女!”
甄志丙像没听见一般,目光死死黏在小龙女身上。杨过折了根树枝,指着赵志敬骂:“你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
赵志敬这才看清他的脸,又见他上身赤裸,气得脸皮发紫:“杨过?原来是你这叛门小畜生!”
“你骂我无妨,骂我姑姑就不行!”杨过这么说道,却暗忖:“你这山羊胡子老道听了必要骂那女鬼。”
果不其然,赵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是姑娘派,向来传女不传男,个个是冰清玉洁的处女,却原来污秽不堪,姘头相好几十个,不管和尚道士,徒弟师父,碰上了就不分日夜,幕天席地的干这调调儿!”
“你胡说八道……”小龙女突然醒来,听到这话,惊怒交加,一口鲜血如箭般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玫瑰花瓣。
杨过心中大喜,却做关心状道:“姑姑,你莫理他们,我先扶你回去。”
小龙女气喘吁吁的道:“不,你杀了他们,别……别让他们在外边说……说我……”
杨过应了声“好”,提着树枝便冲向赵志敬。赵志敬只当他还是当年那个任人打骂的孩童,长剑微摆便想削断树枝,谁知杨过手中树枝突然弯折,竟绕过长剑,精准点中他手腕穴道。赵志敬手腕一麻,长剑脱手,杨过顺势夺过,左掌横劈而出,招式刁钻至极。赵志敬无奈松手避招,刚要出掌夺剑,杨过已预判他的招式,长剑直刺其手掌,逼得他连连后退。
“躺下!”杨过喝一声,左脚勾出,赵志敬心口受制,当即仰天摔倒。他提起长剑,便要往赵志敬小腹刺去,忽听身后风声飒然,甄志丙的剑已刺到:“你胆敢弑师么?”
这一剑来得极快,杨过急忙回剑格挡,双剑相交,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甄志丙只觉手中长剑被一股巧劲黏住,刚要运内力夺回,杨过却突然松手,双掌直捣他前胸,同时剑柄反弹,三路攻势齐至。甄志丙大惊,急忙后退,与刚爬起身的赵志敬并肩而立,二人到底功力更加深厚,对敌经验丰富,迅速调整策略,只守不攻,却渐渐将杨过逼得落了下风。
“杨过,你快扶你姑姑回去!”甄志丙忽的跃开,沉声道,“今日之事,我甄志丙若敢吐露半句,立时自刎谢罪!若有食言,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来世为猪为狗!”他左掌朝天,语气无比诚恳。
杨过一怔,随即故意冷笑:“你本就该做猪做狗!”然而话音未落,他突然转身,长剑“木兰回射”,直刺身后的赵志敬,乃是学那日孙婆婆的“先恭后据”,将之灵活变通。赵志敬猝不及防,剑尖已刺中他小腹,好在他急运内力缩腹,才未被刺穿,当即抬腿踢飞长剑。杨过不等他站稳,伸指点中他膝弯穴道,赵志敬“扑通”跪倒在地。
“我曾拜你为师,磕了八个头,如今你不是我师,这八个头,磕回来!”杨过捡起长剑,直指他咽喉,剑尖已刺破皮肤。
赵志敬气得浑身发抖:“要杀便杀,休想羞辱我!”
此言正合杨过心意,他记恨的人或早或晚,他总是要他们付出代价的。杨过恨意上头,正要挺剑,身后突然传来小龙女的声音:“过儿,师父杀不得!让他立誓不说今日之事,饶了他罢!”
杨过一怔,方才明明是小龙女叫他杀了这二道,怎么突然又为这么个骂她骂得凶狠的道士求情。杨过回头看向小龙女,小龙女正虚弱的依在一棵树旁,他骤然想到:“若是今日今时,我杀了二道,全真教只要比对小道士的言语,便能推测出是我杀了赵志敬与甄志丙,那我与全真教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这也是小龙女叫杨过动手的原因,她需要杨过彻底断绝过去的关系,此生只与古墓绑定在一起。
“可一箭双雕的事情为何突然叫停?”杨过暗道,手中兵刃转了一圈,立马品味出是甄志丙那句“弑师”,戳中了小龙女的顾忌。如果今日他杨过敢杀以前的师父赵志敬,来日未必不会杀现在的师父小龙女。
师父不可杀,是小龙女要给杨过定下的心锚。
他邪气的一撇嘴,顺水推舟收了剑,踩着赵志敬的肩膀逼他立誓。待赵志敬咬牙发完毒誓,杨过才俯身抱起小龙女,转身往古墓走去。怀里的人体温微凉,杨过低头看着小龙女苍白的侧脸,不由得暗道:“这女鬼真的虚弱得需要人来抱了吗?”
杨过不敢马上就同小龙女翻脸,只道小心使得万年船。他一副着急万分的模样,急冲回古墓,将小龙女往寒玉床上放去。
那玉床寒气透骨,小龙女身子猛地一颤,眉尖蹙起,叹息道:“过儿,我身受重伤,怎还能与寒气相抗?”
“啊!”杨过立刻张大了嘴,眼里飞快浮起慌乱,只道:“原来姑姑伤得这么重!是过儿糊涂了!”说着便打横抱起小龙女,脚步仓促地往邻室卧房去。
刚扶小龙女卧倒在锦被上,只见小龙女突然“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殷红溅在杨过胸前衣襟,像开了朵凄厉的花。杨过立刻跪坐在床边,眼泪“唰”地落下来,双手想去擦她嘴角的血,却又犹豫着不敢碰,只哽咽道:“姑姑,你别吐了……别死啊……”他一边哭着一边暗自得意,想不到小小花枝竟有如此威力。
小龙女望着他满脸泪痕,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抹极淡的笑:“我把血喷完了,就不喷了,有什么好伤心的?”
“姑姑!”杨过往前凑了凑,眼泪落得更急,心里却冷笑着补了句:“趁你病要你命,你若运气不好死不成,我待想个法子好好帮帮你!”
“你自己怕死,是不是?”小龙女突然开口,声音没半分波澜,却像根冰针戳进杨过心里。
“我?”杨过猛地抬头,愕然看向小龙女,不知道小龙女何出此言,他怕什么死,要死的又不是他。
小龙女眼帘微抬,目光落在他脸上,淡淡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杀了你。”
这话像道惊雷劈在杨过头上,两年多前小龙女曾说过这话,他早就忘记了,此刻听来,只觉后颈发寒。小龙女见他怔住,又道:“我若不杀你,死了怎有脸见孙婆婆?你独个儿在世上,又有谁照料你?”她语气平淡,可那眼神里的威慑却藏不住,似是已然发现杨过之前故意用花枝打她脸颊的险恶用心。
杨过心中一片惶乱,不知说什么好,心道:“这女鬼明明吐血不止,怎么还能这么镇定?连威胁人的时候都没半分慌乱。”他偷觑过去,见她虽躺着,指尖却轻轻搭在床沿,那姿势竟隐隐含着招式,哪里像个重伤垂死的人?
“原来她是在试探我!”杨过心头一亮,立刻换了副模样,转身就往屋外跑,边跑边喊:“姑姑等着!我去拿玉蜂蜜浆!”不多时便端着一碗琥珀色的蜜浆回来,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
小龙女喝下去没多久,便不再吐血,双眼缓缓闭上,呼吸也变得平稳,陷入了昏睡。杨过却不敢放松,他还记得第一晚睡寒玉床时,小龙女就是装睡抓他溜下床的。于是他也挨着床边躺下,故意发出轻微的鼾声,耳朵却竖得老高,留意着身边的动静。
约莫一个时辰后,杨过果然觉出一道凉意逼近咽喉。睁眼一看,小龙女不知何时醒了,手里握着柄长剑,剑尖正对着他的喉头。
“过儿,我这伤势好不了啦。”小龙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轻得像一阵风,“现下杀了你,咱们一块儿见孙婆婆去,好不好?”
杨过猛地睁开眼,急声叫:“姑姑!不要!”
“你心里害怕,是不是?”小龙女的剑尖又往前送了送,冰凉的触感贴在皮肤上,“挺快的,只一剑就完事,不疼。”她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异光,杨过知道她要动手了,求生的念头瞬间占满心头,身子一滚,飞腿去踢她手中的剑。
可他的招式全是小龙女教的,哪里逃得过她的预料?小龙女侧身避开,剑尖依旧贴着他的咽喉,如影随形。杨过连变几招,都被她轻易化解,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心里暗道:“今日逃不了了?不对,她花这么多功夫留我在古墓,肯定不会轻易杀我,这还是试探!”
思及此,杨过干脆停了动作,放弃抵抗,只睁着一双泛红的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小龙女,像只小兽正可怜巴巴的望着母兽。
“当”的一声,长剑突然落在地上。杨过抬眼去看,只见小龙女半身倒在地上,两道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下,脸色也从白玉般变得灰扑扑的,双目紧闭,像是真的撑不住了。
杨过的第一反应是跳起来往外跑,只要出了古墓,他就自由了!可脚刚迈出去,又硬生生收了回来:“万一这还是她的计呢?”他转身跑回床边,拿起玉蜂蜜浆又喂了小龙女几口,柔声说:“姑姑,你再撑撑,过儿一定想办法救你。你要是有事,过儿也不活了。”
小龙女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脸上竟透出几分红晕,嘴角也露出丝浅淡的笑意:“师父以前说过,我这受激吐血的伤,得找人参、田七、红花、当归来调养,不然……伤势难愈。”
杨过暗道:“就知道你这女鬼爱骗人!吃点药就能好的伤,偏装成重伤不治的样子来哄我,还要说什么自己活不了,也要带着我去死。方才若真杀了我,你这伤吃点药就好了,可还会自杀来陪我与孙婆婆?”杨过遭小龙女戏弄一番,心里沤得要死,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喜气洋洋道:“我这就出去找药!姑姑你好好躺着,等我回来!”
小龙女闭了眼,轻轻道:“你要小心。”
这话说得古怪,平常人说话只说一路小心或是要小心什么,小龙女说的这句要小心没头没尾,杨过却听明白了暗意,连忙表忠心道:“是。姑姑,我不放心离开你。”
小龙女道:“你去好了,我就要死,也等你回来再死。”
得到小龙女的应允,杨过转身快步往墓外走,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着的。推开墓门的瞬间,阳光猛地涌进来,刺得他眯起了眼,但见清风拂过脸颊,带着花草的香气,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哪里还有古墓里的阴沉惨怛?
他站在阳光下,这旁人觉得稀疏平常的事情,教他胸膛中生出一股志得意满的热意来,却是他十六年中第三得意开心的时刻。
杨过回头瞧瞧阴暗黑沉的墓道口,暗道:“要替女鬼找药,要再回来这古墓中来吗?”
思虑了一会,杨过转回身微微一笑,朝下山的方向走去,他找嘛,岂知这药要找多久呢?